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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星期五

    带着微笑想念你

    作者:梁彬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14版)

        转眼,我们大学毕业已经20年了。总想写写阿李,自从阿李去世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心里。但是每每念头一起,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念头也就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被无限期地搁置起来。

        在毕业20周年的纪念日里,我再一次想起了你——阿李。

        阿李的名字是我起的。

        她的大名——李连霞。我认为这样一个名字实在不够清新脱俗,而且读起来还有点复杂拗口。哪像我们宿舍的其他人,吴涛、刘俊、梁彬,虽然以上名字均有不辨男女之嫌,但叫起来却是干脆利索。至于赵慧、陈安静,就更具有女性的美感了。李连霞,的确太没想象力。

        “就叫你阿李吧。”我说。这个名字朗朗上口,而且,阿李阿李,听起来就像鸟儿的啼鸣。我的提议立即得到宿舍其他同仁的一致首肯。

        “讨厌。”阿李噘起嘴,软软糯糯地说了一声。声音里没有坚决地拒绝,但是听得出,她是有些小小的不满的。

        我知道,她是嫌这个名字喊起来,让人第一联想到的不是她李连霞,而是拳王阿里。是啊,那个时候,拳王阿里的名字家喻户晓。那么彪悍的形象,怎么能够附会在一个女子身上呢?但是我们不管,阿李是我们的阿李,管他别人怎么想。我们就这样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叫开了。最终,阿李只能无奈笑纳。

        阿李长得并不漂亮。两个脸蛋肉嘟嘟地向下垂着,上面布着几颗经久不退的青春痘。她没有美人儿的尖下嗑儿,面色也不够白皙。一双眼睛虽然大,但由于长期近视,眼球非常突出,眼睛的形状也就变得不够柔美和谐了。而且她的左眼上眼皮像是受过伤一样不能完全抬起。戴着眼镜,有厚厚的镜片挡着还好些,去掉眼镜,两只眼睛的差别就异常明显了。阿李也不刻意睁大眼睛,仿佛知道自己的先天缺陷,故意隐藏一样,所以看上去,她总是一副睡意蒙眬,懵懵懂懂的样子。

        我虽然不是“外貌协会”的,但是暗地里也时常会为阿李发愁。这样的长相,将来有谁会娶我们的阿李啊!

        也许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外表不够靓丽,我从没听她说过,对自己未来的男友或老公有任何期许。她总是对我们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世界各地旅行。”说这话时,她两眼闪着亮光,融融的笑意挂在眸子上,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就在眼前。

        阿李睡在下铺。一天,上铺的吴涛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惊呼道:“阿李,你的腿好白呀!”一边说还一边在阿李的腿上来回摩挲着。我们抬眼望去,果然,阿李的腿洁白细腻,润亮光滑。一双瓷白光洁的脚,如婴儿一般圆润可爱。

        “哇——”我们都不由发出惊叹。没想到,外表不够漂亮的阿李,竟然有如此光滑洁白的肌肤,动人处都藏在看不见的衣服里面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啊!

        阿李连忙抽回自己的腿,一面打着吴涛的手,一面半羞半笑地叫道,“讨厌……起开……”吴涛自然不肯罢休,她俩咯咯笑着,在床上滚作了一团。

        阿李的“内秀”绝非仅仅藏在衣服里。从不起眼的她,时常让我们有惊奇的发现,并且发自内心地佩服。

        她是复读生,在呼市上高中时,原本是读理科的,但当年并没有考上大学。高考失利后,阿李就外出打工了。然而打了一年多工后,她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上学。于是她用半年的时间自学了一下,打算考文科试一试。没想到分数还可以。第二年她便下定决心好好复习,一下考上了师大中文系。我听到后,又是惊讶,又是佩服。高考复习,谈何容易。这不仅仅是对知识和技能的考察,也是对身体和心理的考验。虽然有所中断,但阿李却能坚持不懈,从理转文,从高考落榜到考入重点大学。若是换作我,还不知有没有那么大的毅力,也不知道能考成什么样子呢。况且,每年高考屡试不中的大有人在,这让我不得不对她青眼有加了。

        阿李是理科出身,我们宿舍的电灯、电线、电炉子之类出了问题,往往是她挺身而出。而如我这样的理科盲,把当年学到的那点子浅薄的物理化学,几乎都还给了老师,每遇此事,自然是敬而远之,主动后退。

        只见她上去拨弄两下,或是指挥着这样那样。然后,她便站在宿舍中央,笑嘻嘻地有点小得意地对我们说:“这电线呢,是并联的……所以我们只需要……”一副教导我们这些白痴的派头,声音却又是软软糯糯的,显示出新任教师的幼稚。我们直着眼睛听着,胸腔里窜动的却是哈哈哈的笑声。

        阿李虽然在我们宿舍中年龄最大,但是她身上绝无大姐大的作风,也不会一味呵护我们这些小妹。每每想起她,眼前总会浮现出她笑眯眯,欲作谆谆教导的样子,耳旁回荡着她柔美的声音。一位稚嫩的老师,没有学富五车,也不在乎师道尊严,剩下的,就只有可爱了。

        可爱的阿李绝对内藏锦绣。当我们为了前途暗自盘算,或者像没头苍蝇一样各自忙碌时,她老人家却报了一门绘画选修课,一副闲云野鹤的悠然状。

        大学四年,从未见她画过一笔,压根就不知道她还有这般爱好,大概全中文系也就只报了她一个人吧。每每见她背着画夹子,拎着颜料去上课,又悄没声儿地回来,并没有太在意。及至有一天,宿舍的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捧新鲜的蓬蒿菊。黄灿灿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它们被松松散散地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再把眼光稍稍挪开去,阿李的床上戳着画夹子,画夹上俨然又出现了一捧蓬蒿菊。我忍不住大步上前看个究竟。这画上和桌子上的蓬蒿菊是镜中的映像?画纸上金黄可人的菊花,碧绿舒展的菊叶,乃至那玻璃杯中璀璨闪动的水影,一捧鲜嫩动人的菊花在画纸上呼之欲出。

        我的天!我也是喜欢画画的,但上色却是我天生的弱项。每每素描画得有声有色,一旦涂上颜料,就变得不堪入目了。毕竟我是野生派,缺乏专业的指导。看着这复刻一般的蓬蒿菊,我的心里不由得对阿李生出由衷的钦佩。如果没有几分灵性和天分,枯学几天,何以能画出如此新嫩逼真的花草?

        遗憾的是,毕业以后再也没见过阿李。

        那年月,师大的毕业生想要留京并不难。阿李留京教书,工作的中学还是我当年的母校。那个学校我再熟悉不过了,条件不是特别好,可以说很差。我们上学的时候,冬天还需要自己生炉子取暖。阿李是外地生,吃住自然都在那里,宿舍的生活条件想必好不到哪去。也许是觉得都在北京离得近,要见面总是可以见到的,也就让我们没了见面的欲望和动力。

        过了两年,又听说阿李和我们班里的几个同学都考到新加坡教书去了,再见面的概率从此变得微茫。

        那些年,大家似乎都放开了手,各自为着自己的前程奔忙着,彼此联系很少。直到2004年,阿李已经不在人世,我却对此还一无所知。

        那天,赵慧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她并不是来找我的。竟然是我们新来的同事邀请她当年在央视工作的伙伴过来玩,而这位伙伴竟然是我的大学室友赵慧。意外的相会让我们都异常惊喜,而赵慧带来的消息,更是令我震惊不已。

        “你知道吗?阿李已经去世了。”

        无法相信,不能相信。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我张大嘴巴,几乎不能言语。

        从赵慧断续的转述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发生的经过。阿李去新加坡工作后,终于开始实践去世界各地旅行的梦想。那次是去欧洲,大概是从欧洲某国继续乘飞机到俄罗斯。上飞机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感觉不适,腹泻还伴随呕吐。原本以为只是一般的拉肚子,坐个把小时的飞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况且改签也很麻烦,于是,她还是按计划登上了航班。没想到,飞机上的情况大大出乎意料,阿李的不适感愈加强烈了。最后,迅疾恶化的身体,已经等不及飞机落地送往医院。

        阿李在异国他乡被宣布死亡。死亡的具体原因,对于我们来说,至今都仍是个谜。

        斯人远去,留给我们的是或深或浅的想念。

        阿李,现在我带着微笑想念你。你走了,我不必再担心你如何嫁得出去。想来你还是蛮幸运,实现了世界旅行的梦想,而且实现得那么彻底,连生命也交付在旅途中了。

        (梁彬,作者为新华文摘杂志社栏目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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