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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星期五

    远山(小说)

    作者:张世勤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17日 14版)
    本版插图:郭红松

        莾莾苍苍,四面青山。孤独的牛车,远远望去像一个小黑点,在大山深处移动。

        父亲刚逝,连着下了数天的雨,他的心情低沉而忧郁。望着连绵的雨,老天爷仿佛也为失去一位勤劳忠厚的山民而流下了眼泪。

        今天天气放晴,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山谷间升起薄薄的雾霭,有一处山头上还挂着几道炫炫的彩虹。今天他该出山了,但他只能一个人驾着牛车出山了。他和父亲在这深山里已经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每天植树、护林、砍柴、卖柴这一套步调,从未感觉到日子丝毫的单调,因为一切都有父亲在。

        父亲不在了,从今天开始他得习惯一个人出山。

        山路崎岖,牛车不住地颠簸。悬崖上各色的花都挂出来了,路边的花也在怯怯地摇曳,花香弥漫,鸟儿飞翔。他的心境也渐渐开朗起来。

        又是一个转弯,转过弯去就是一个长长的缓坡,然后再转弯。他不觉得这些弯有什么不好,转一个弯,就换一种风景,换一片不一样的树,换一群不一样的鸟,换一壁不一样的花。对这条通往山外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这时牛车一阵抖动,他说,爹,转弯了。往常也都是这样,他耪着牛,父亲坐在车上,每到一处转弯,他都要提醒父亲:爹,转弯了。可他这次没有听到父亲说:知道。也没听到其他声响。他回过头,只看见一车的柴,并没有看见父亲。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确是不在了。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些悲伤,眼睛愣怔怔地望着前方。

        不知什么时候,车竟然停下了,停在了一个转弯处。这种情况原来还从未有过,牛同他一样,熟悉这条山路,相信不用他跟着,牛也会自己沿着这条山路悠悠地走出去。他跟牛说,怎么了,走啊!可牛一动不动。车停在悬崖的转弯处,从这里看得见山谷里的一潭湖水,蓝蓝的,像大山的一只眼睛。

        他用一根绵软的枝条轻轻抽在牛身上。他说,咱们赶路吧。牛却仍然未动。

        他抚着牛,竟看到牛眼里闪着迷惘。他想,牛对父亲看来也有感情了。父亲不在了,它也在沉痛和悲伤。这头牛,当年是父亲为它接生的,难道它还在记着父亲对它的好!

        他也再次想起父亲。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爹,转弯了。

        没想到,这一说牛迈开步子,轻松地走起来,很熟练地转过弯去,然后走上了那条长长的缓坡。走完缓坡,又要转弯了,牛却又无缘无故地停了下来。他心里想,父亲没有了,不和父亲在一起,就是不顺。若在往常,一到转弯,牛车侧着,轮下又颠簸,很有些危险,他会提醒父亲:爹,转弯了。父亲都是说,知道。也不过这么一句话,也就安然无恙地过去了。这么想着,再次叹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爹,转弯了。这一说,牛竟然熟练地转过了弯儿。

        他终于明白,数年来,牛跟他一样,都习惯了父亲坐在车上,每到转弯处的提醒,不单是提醒了父亲,也提醒了牛。现在到了转弯,他一言不发,牛就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转弯。他想,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他和牛都需要一个转弯的过程。

        明白过来之后,接下来的路,他和牛就顺畅得多了。虽然父亲已经不在车上,但到转弯处,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父亲说一声:爹,转弯了。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他这么喊,是在喊谁呢?他把手里绵软的枝条抽在牛身上,说你这家伙该转不转,原是想赚我便宜呢!牛也真像赚了便宜一样得得地走起来。

        望着寡言少语老成持重的牛,他突然觉得把它看作父辈,似乎也没什么错。父亲和牛的秉性是一样的。

        爹,转弯了。

        过了些日子,他再次从山外回来的时候,牛车上不再像原来那么空荡荡的了,而是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穿着蓝裤,红红的上衣,两眼充满着对大山的新奇。过去,出山进山,远远看去都是一个小黑点,而现在却是一抹鲜艳的红。这抹红,在青山绿水之间,想掩映都掩映不住。

        年轻的女人是他在山外认识的。每次他把木柴装车后,都要带上一点山货,常带的是一种小山果,红红的,既有点甜,又有点酸。口感好,很开胃。这些小红山果都是他打柴时顺手摘下的,带着不为卖钱,而是到山外后,摊在木柴一边,供人品尝。半品半尝之间,木柴也就卖出去了。

        后来年轻的女人就来了,在摊子前转过来又转过去,盯着红红的山果,问他,卖的?他说,不是,随便让人吃的。真的?真的。年轻的女人就纤纤地拿起一个,迎着阳光看了看。说真漂亮,然后放到嘴里。红山果很美,她的动作很美,她的吃姿也很美。鲜鲜嫩嫩的红山果,吃一个不但不解馋,反倒勾起了食欲,但年轻的女人却不好意思再拿。他看着她,大方地抓起一把,塞到她手里。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就像天又亮了一层。

        第二天,他刚摆下摊,一小堆红山果红红地映着。年轻女人又来了。她说,你怎么不卖呢?他说,这个不稀罕,山里有的是,摘都摘不过来,不值钱。她拿起一颗朝太阳举着,说真的是很漂亮。

        第三次来的时候,年轻的女人问,你叫什么?他说,叫青树。住在山里?是的。山里好吗?他说,很好,什么好吃的都有,红山果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你不觉得枯燥吗?不枯燥,山里有鸟、山鸡、野兔,山溪里还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山树上樱桃、葡萄、山楂、石榴……什么都有。年轻的女人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他便问你叫什么?年轻的女人说,我叫红苗。

        年轻的女人,哦,红苗,此后每次她都很准时地来到青树的摊前,一边与青树拉呱,一边吃着红山果。青树觉得卖柴原来挺有意思,怎么过去就没觉得呢!

        红苗就像个馋嘴猫一样,把青树招徕人的红山果吃完了。没有了红山果的柴堆前好像人并不比过去少,甚至更多了。红苗穿着红红的上衣站在青树身边,年轻的面庞露着迷人的微笑。红苗好像变成了一颗大个的红山果。许多人都愿意围拢过来看这风景。

        红苗决计要跟着青树进山了。红苗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向大山深处走去。新鲜的空气裹挟着她,花香鸟语包围着她,山涧清溪映照着她,蓝天白云笼罩着她。她觉得天地一下子宽广了。她看着驾牛的青树,背影挺拔而又敦实。她柔柔地说,青树。青树回头看红苗。夕阳正挂在红苗的发梢上,霞光映红了红苗俊俏的脸。红苗说,我想告诉我爹。青树说,怎么告诉,他听不见。红苗说,我喊。

        绵延的群山让红苗柔软的心情无限地舒展。面对群山,红苗两手打个弧放在嘴边:爹,我转弯了。

        牛听了红苗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就要转弯。这根本还没到弯的时候,若不是青树耪着,牛车恐怕就被它拉下悬崖了。红苗一阵惊吓。青树抚着牛头,轻声说:不是喊你,是喊她爹的。牛似乎明白了青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吧嗒了几下眼皮。青树也笑着,安慰似的轻抚着它的头。

        晚上,红苗和青树坐在房前披着山风看星星。红苗问青树,你一路上一直跟牛说话,它听得懂吗?青树说,听得懂。你跟它说什么?青树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就把牛的习惯跟红苗说了,红苗笑了好一阵。红苗笑的时候,她的身边正好有一株盛开的花树,夜风一吹,花枝颤颤悠悠的,让好闻的花香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青树觉得颤颤悠悠的花树和红苗的笑一个模样,都很好看。红苗来了,花树也会笑呢!于是青树说,你能让花笑。红苗说,女人就是花。青树说,花树可是有香气呢!红苗说,女人也有啊。青树说,那让我闻闻。红苗说,想闻啊,到屋里我让你闻。

        第二天,青树要去打柴,红苗说今天不打柴了。青树说不打明天就没法出山了。红苗说今后也不打柴了。青树不解,红苗说我们可以卖山果。山果是山树自己结的,摘下来,是顺手的事,怎么可以拿去卖呢?红苗说树不也是自己长的吗?那可不是。过去我和爹每年都要种下不少树呢!红苗说那山果咱们也可以自己种啊。

        青树第一次驾着空空的牛车出山了,一路上,他不断地跟牛说转弯了,也给自己说,转弯,转弯。他心里想,红苗来了,他的生活和原来不一样了。父亲走后,他什么也没想,就沿着父亲的路走下去,像大山里来来回回移动的一块石头,结结实实过着自己的日子。而现在,红苗要改变,让他到山外的小镇上采买各种种子:树种,瓜果种,蔬菜种。红苗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愿意按红苗说的去做,也许红苗说的是对的。

        在这大山深处,青树知道,转一个弯,就能换一种风景,看到一片不一样的树,飞过一群不一样的鸟,开一壁不一样的花。是不是过日子的路也要这样走,要不断地转个弯才好呢?

        一路上,青树跟牛说着话,青树说,你说是不是呢?牛愣了一下,却不搭话。青树小声说,爹,你说是不是呢?牛这时长长地“哞”了一声。青树把绵软的枝条抽在牛身上,牛仿佛有些得意地得得地走着。

        一年后,青树栽培种植的各色山果和蔬菜都成了小镇上的抢手货。红苗像做窝的小鸟一样勤快,开发出的品种有二三十个之多。青树出山的牛车上,不再像过去那样单调,只是一些硬邦邦的木柴,而是瓜果梨枣,色彩缤纷。青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心里又多一遍舒服。打这,去一趟山外,青树就会装回一袋子钱。

        这天青树从山外回来,丰盛的菜肴让他想到了爹留下来的酒葫芦。喝了酒的青树抓着红苗的手,说我想给我爹说说。

        青树对着群山,高声大喊:爹。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青树喊:爹,我转弯了。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

        青树还想喊,红苗拽了他,说以后别再喊了。红苗不让喊,青树就不喊了。不过,青树看着红苗,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喊了。红苗指指肚子,说,以后,让他喊。

        红苗抱起一捆鲜草,走到老牛跟前,说:爹,吃吧。

        (张世勤,作者为山东省文学院副院长,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收获》《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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