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一教授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高校恢复职称评定开始不久，各种怪诞的头衔层出不穷，像“追认教授”“相当于教授”“三分之一教授”这样的称号比比皆是。下边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只是姓名为化名），就当作一个怀旧的故事吧。

    “哎，又要评职称了。”张校长叹了口气对老伴说：“上次弄了个‘追认教授’，这次还不知道会搞出个啥名堂来呢！”

    “管他个啥名堂，有顶帽子戴上就行了。就这么一粒糖，又要哄孩子，又要哄老婆，你有什么办法。”

    是呀，作为一校之长，校学术委员会的主任，他何尝不想让所有够条件的教师都评上相应的职称，但名额有限，重点院校高级职称不能超过百分之三十，国家重点学科也不能突破百分之四十，而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的比例还得按1∶2∶4∶3排列。年轻人出国的出国，跳槽的跳槽，垫底的没了，高层更不好办了。前年评职称的时候，就因为少了一个名额，闹出了人命，搞了个“追认教授”。

    那是历史系的一位副教授，任职已经七年，当年已五十有九，按规定可不占指标，但不占指标的四个名额中，也有六个人申请，为了公正和民主，系里又是搞民意测验，又是让申请人报告自己的业绩，评委们关起门来投票，校学术委员会为了排除干扰，还拉到校外某风景名胜区去，认真讨论了一周。尽管有人为那位教授说了不少好话，但某人“但是”一声，最后还是被否决了。消息传来，她完全失去了心理平衡，伴着满头花发倒下了。她“岔气”了，一个月后检查发现了肝癌，三个月后就离开了人世。此事在全校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虽然后来在追悼会上把她追认为教授了，但许多教师还是决心：要“长寿”，不要“教授”。

    为了吸取这一教训，张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改革评议办法，校长有权直接提名教授，避免人事纠葛，省得无为地耗费时间和生命。这话博得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他更感到责任之重大。他仔细审阅了各系评议组报来的材料，目光集中在历史系之页上。这是个老系，人才积压严重，上次出了个“追认教授”，这次又面临着一位从该系提拔的副校长的职称问题。往事不如烟，一团团白雾似的烟霞缭绕不断。夫人献策道：“你搞个全校性的教学评价，再搞个全校性的科研成果展览，把著作多少排出名次，看他那三分之一本往哪儿放？”

    “人家最近不是编了一本《历史教学与研究》吗？”

    “那算什么书，都是别人的，挂个主编的名。自己分管出版社，自己出自己的书，能算吗？如果这也算书，我要当校长，一年编他个十本八本，没有问题。”

    “这话不许乱说，知道吗？”

    “知道了，我的校长——全校都知道啦！”夫人别有用意地拉长声调，提高了嗓门。这时保姆通报，有两位先生来访，那是哲学系的系主任李青教授和图书情报系的系主任关志高教授，他们分别是文科评议组的正、副组长。他们显然是为职称的事来的。

    “民意测验和评委投票有些出入，不好办。”李教授先说：“多两个名额就好了！”

    校长沉默不语，他是物理学家，不想搞人文科学的变通把戏，又苦于没有良策，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按实力排排队呢？”

    “历史系姜副教授该上，他研究摩尼教的文章，在国际上反响很大，今年五十八岁，最后一班车了！”关教授说。

    “我们系的朱维屏，原来搞自然辩证法的，近年研究易经与勘舆，很有成就，民意测验得票更多。”

    两位主任还摆了很多很多应该上的人的业绩，就是没有提到三分之一的那位，显然是谁也不想说那讨人嫌的话。“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是最有经验的”，此话当真，入木三分。他们会引经据典，把原来的约定俗成的话另作一番解释，也似乎很有道理，更何况他现在高位，“大石砸死蟹呀”！

    “那二位的意思是——”

    “老林的意思也是——”这老林指的是历史系系主任林定均，因为那人是他们系的，所以回避。

    “群众反映太激烈，指着他脊背叫三分之一教授。”

    “那三分之一还不全是他的呢，有一半是抄来的。”

    “他最多也是三分之一啦，最多也就够三分之一教授的资格了！”

    “所以群众不服气，说他凭三分之一本书评了讲师，提了副教授，现在还要来提教授，那岂不是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

    “那么评议小组投票他为什么会多一票呢？”

    “还是借用老林的话吧，‘昏君也有宠臣’呀，何况他老婆也是评委，在座，谁敢说话；还有老林的那位副手，瞄准老林的位置啦，还不紧跟？！”

    校长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他建议二位如实向校评委介绍，但他没估计到这“如实”是很有弹性的，并不像他的高分子物理那么精密，他相信校评委会的表决能正确地反映民意。

    正在这时，那三分之一的人叩门而入，显然，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幸好这些都是风雨场上的老人了，不需要任何舞台动作和台词，一切都很自然。不过某人那关键的一步并没有白走，等于警告了两位先来的评委，我的事若有半点差错，准是你俩告的黑状。谁愿背这个黑锅？所以林主任在评委会介绍时，连“但是”也不敢说了。

    投票结果，某人又以一票之多通过了，当了教授，摩尼教专家和勘舆大师落榜了，但他们都很坦然。人们聪明多了，不再像那位“追认教授”那样“岔气”了。勘舆大师毕竟是相信风水轮流转的，他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我解脱去吧。那摩尼教专家呢？更加禅定，他善辨“二宗三际”，相信只有永恒的时间才是“光明之父”，我留给世人的是充满爱的温顺和理解，某人留下的却是恶风与祸水，还有那三分之一的人格。于是他也自得了。

    是的，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们俩已是堂堂正正的正教授，所以人们称呼他俩时总是把那个“副”字免去；而对某人呢？背地里都给他冠以“三分之一”，称之为“三分之一教授”。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他的知名度也够高的，所以直至今天人们都还记得，而他已经作古了！

    （春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