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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3月19日 星期六

    走进地球背面的校园

    作者:许苗苗 《光明日报》( 2016年03月19日 12版)

        到哥大访学也许是天意。80多年前,我的姥爷受河北省教育厅委派,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2012年,我去往伦敦,如今又来到纽约,看起来天马行空,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始终在追随先辈的足迹。

        初到美国,首要任务是安家落户,咬咬牙住在校园边,打定主意物尽其用,最大程度享受世界名校的免费资源:图书馆、报告厅,查资料、听讲座……让高额房租,物有所值!

        这学期我选了“心理分析与建筑”。

        心理与建筑课老师阿黛尔毕业于麻省理工,拥有医学和哲学两个博士学位。第一次上课,她一袭枣红色真丝长裙,水妖般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在白皙的肩膀上,流露出迷人的丰腴。阿黛尔成长于纽约南部的布鲁克林,工作在曼哈顿,是地道纽约人,却总把“我父亲在捷克的时候”挂在嘴边。这些美国人似乎在着力突出自己文化背景的多元性。虽然同时在哥大和纽约大学授课,但阿黛尔的正职是执业精神分析师。上她的课可千万不能走神儿,这位心理学家特别善于观察微表情,稍有恍惚就会被抓个正着,盯着你说:“有问题吗?我看你摇晃身体,好像不耐烦了。”这不仅由于老师观察力敏锐,也不是对我格外关心,而是因为,选课的人太少——只有一名学生!老师、学生,加上我这个访学,整个教室里只坐着三个人。因为开课时间晚,第一堂课总共也只有三名学生,课后海量阅读又吓退两人,所以现在正式登记选课的学生只剩下一名。我因为喜欢建筑,好歹还读过几页弗洛伊德,所以咬着牙把一周近百页的阅读坚持了下来。这门课气氛特别好,每堂课三个人坐成小三角,少了谁的参与都难以稳固。老师卖力讲、学生认真听、积极说。作为宝贵的三分之一,就连我这个旁听生也成了名正言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头几节课以弗洛伊德理论分析绘画和建筑作品,再结合病例加深印象。虽然内容不深,但颇有一些心理学专业用词。这些词,平常读文献、做阅读没问题,但要课堂听讲、即时领会还是有点挑战。比如这一堂,讲弗洛伊德和“自恋”,从纳西瑟斯说到老师16岁第一次穿比基尼时就遭受了异样的眼光;然后分析普桑的画作《艾柯与纳西瑟斯》。我跟着老师一边欣赏一边回忆希腊神话:回声女神、俊美少年、眼泪的泉水……讲着讲着,重点过渡到了不祥的预言和蛇。这时,伟大的《拉奥孔》立刻在脑海中浮现——讲完绘画讲雕塑,多么合情合理的过渡!我兴致勃勃地打着腹稿准备发言。然而,接下来却怎么也接不上了。一边听一边脑海里中英对照,听啊听啊听啊……都上下五千年了才反应过来:老师不断重复的那个词是Oedipus(俄狄浦斯)!……

        全身心投入课程的好处是,交流欲望完胜语言障碍。在小小的课堂上,谁都不能也不愿装聋作哑置身事外。我拿出十二分努力好好学习,课前预习读文献,课上听讲看板书,课后积极提问题,认真努力不怠慢。几次下来,自觉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学术口语都精进不少——说起咱这大把年纪出国当学生,如果真有了些进步,那一定是被逼的!

        想在异国校园生活中有所获益,不逼自己还真是不行。如今出国的访学基本都有博士学位,对课程也多半抱着听一两节、参观学习的态度,未必从头跟到尾。按理说一不要学分、二不要成绩,旁听应该不难,但选起课来才发现没有想象的简单。

        首先,得准备好听外国人讲英语……注意,是外国人,不是美国人!指望随便走进一间教室,坐下来就跟着纯正美语练听力?这样的如意算盘不好打。世界名校网罗的都是世界名师,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说着五花八门的“英语”。这位教授摇头晃脑,满口咖喱飘香;那位老师嗓门洪亮,一听就是帕瓦罗蒂的老乡——虽然你早已对他们的名字耳熟能详,与他们的文字神交已久,但见了面却发现:想拉个家常“今天天气哈哈哈”都困难。必须调动肢体语言,指手画脚、眉目传情,稍微含蓄内敛就会尴尬地败下阵来。同理,越是好学校国际学生越多,对他们来说英语也是外语。比较起来,我们中国人的中式英语倒还顺耳,音节之间分得很开,慢是慢点,但很清楚。那来自印巴、斯拉夫语系的同学就不一样了,有腔有调有卷舌,还行云流水从不打磕绊。他们发言时,我总是不断暗自揣测,这老兄是不是已经切换母语了?“外国英语”听多了还会留下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的后遗症。所以想练听力,与其听一群老外说外语,还不如回家对着字幕看美剧。

        找到适合自己的专业课是第二道难关。哥大所有课程都进了数据库,供学生自行搜索。公共课好找,但多半针对本科生,不仅缺乏互动,教室也人满为患——你怎么好意思自己占着座,眼看学生趴在走道上做笔记呢?专业课规模小、重参与,但需要把大量时间耗在繁重的阅读上。如果没有预习去“裸听”,必定形同木偶、颗粒无收。还有一类课特别热门也非常神秘,不仅不公开上课地点,还列着好几十行须知:对专业背景、操作技能、待购参考书等都有要求。符合条件者得给任课教师本人发信,写明申请选课的原因、目的、对拟讨论问题的设想等。必须施展十二分辩才,说清楚自己的优势特别是能为老师和同学们带来什么样的新视野,才有可能把自己成功推销进讨论组的小圈子。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我们的青年教师报课题?所以国外研究生讲话个个头头是道——选课本身就提供了逻辑论证和答辩训练。要想旁听这类课程,访问学者得请合作导师写信推荐。这样一通又是背书、又是保举的流程走下来,如果只上一两节就撤退可太不划算了。

        好容易在教室里获得了位置,还要遭遇文化差异。边吃东西边听课在美国很常见,看在中国人眼里却很不舒服。学生们总是把咖啡、水果和三明治带进教室。第一次听全球媒体课,老师招呼大家去她家晚餐,我这个高龄旁听生不好意思凑热闹,只能默默溜走。谁知第二次课上,竟然看到一大盒曲奇公然在课桌间传来传去。我坐在后面盯着看稀奇,对面的男生以为是眼馋,挤眉弄眼地让我过去拿,最后前排女生看不下去,干脆给我递了过来!我自然是不会吃的。餐盒在手边停了一会儿,高傲矜持的女教授竟然走过来示意我拿一块饼干,随后抓起盒子传向别处。没想到按照中国习惯乖乖守规矩的我,却成了扰乱秩序的异端。

        不单课上有小吃,哥大教师学院甚至把学术例会开成了餐会。每周四中午都会有专题讲座,同时提供丰盛的午餐。大家抬头看看演示文稿,低头啃啃三明治,耳朵嘴巴都不闲。既获得了精神食粮,又满足了口腹之欲。不能不承认,有些人听会确实是冲着传说中的免费午餐去的——比如我,但会后获得满足的,却绝不仅仅是肚子。开会的目的就是传播思想、交流信息,通过午餐会吸引了众多听众,教师学院投入的可乐三明治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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