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每逢过节的时候,都兴吃莜面。而栲栳栳无疑是莜面最经典的做法。我的外公是做栲栳栳的能手。从小到大,只要有客来访,外公总少不了露一手,每当看见客人拿着大碗莜面哼哧哼哧三两口下肚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乐开了花,两只门牙“呵呵”地露在外面,还不忘加上一句:“莜面,好东西呐!”
年根岁末,家人归家团聚,也是外公外婆最忙碌的时候了。为了让一家人在中午吃到可口的莜面,老两口从吃过早饭后就开始张罗。将莜面用水慢慢和好,再上锅蒸开,一蒸好的时候就要立刻拿出,必须趁着这股热劲再次揉面,要不面不筋道,容易搓烂。我的外婆边和面,边呼呼地吹手,蒸汽一股股扑面而来。她总说不烫不烫,可我明明看到那双因干活而长满老茧的手瞬间变得通红。
外公在搓栲栳栳上是极有一套的,和好面后,就轮到他发挥的时候了。从面上揪出不多不少,恰好的一小朵,在手上一揉,在石板上一搓,在食指上一卷,往蒸笼上一放就是一个栲栳栳。外公搓出来的栲栳栳用力均匀,大小一致,就像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标准件似的。外公一做起来就不停歇,弄得自己大汗淋漓。外婆总会戏谑地笑他真是“愣头青品着一颗蒜”,意在指他干起活来就不知停歇。不一会儿,就摆好半屉蒸笼,栲栳栳们一个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直到堆满整个笼屉,状如蜂窝,也似笆斗。我的外公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家里打扫得一丝不苟,就连做菜也是这样,必须整整齐齐、卖相上乘才算罢休。在他看来,家里虽然穷,体面却是不可少的。
待栲栳栳出锅,也差不多中午时分了。栲栳栳和山药是绝配,新上来的山药和栲栳栳一块蒸熟,铺在碗里,淋上满满几勺羊肉臊子和西红柿汁就可以享用了。外公总会弄一大碗,又不忘用他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道:“莜面,好东西呐。”在他看来,那或许就是世间最顶级的美食吧。我小时候是极不爱吃这东西的,总觉得黑乎乎的,口感不好,总不如白米白面来得带劲儿。每次吃栲栳栳,外婆要么给我单做,要么连哄带骗地喂上几口。一次,外婆告诉我,老家高寒,庄稼都不怎么种得活,只有这莜麦格外茂盛。外公小的时候,没什么吃的,每次上学,来来回回都要走几十里的路程,都靠这莜面顶着。“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二十里荞麦面饿断腰”,说的就是这莜面耐饿抗寒的品性。我忽然想到,在那无数隆冬的岁月里,莜面或许是最能慰藉外公的美食了。
我常年游学在外,没有家人在旁。一顿晚饭有时就是随手买的一个面包,或是路边摊上的几串烧烤,懒得花时间吃,更别提用几个小时去做了。去年暑假回家,外公外婆看我回来高兴得很,又做起了栲栳栳,只是身手已远远没那么敏捷。尤其是大病一场过后,外公变得越发瘦削,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只是已经全白了。母亲告诉我,外公外婆身体渐弱,做不动了,以前过年过节的月饼、丸子、红烧肉都由他们包办,现在也交由外人去做了。说着,外公高兴地喊道:“莜面出锅啦,快吃吧。”说罢已经为我盛好一碗。那碗莜面看起来还是那样黑乎乎的,没什么好吃,可是不知怎的,吃到嘴里,便越发觉得香醇可口,回味无穷。
我的家乡在晋北高原,那里气候高寒,盛产莜麦。每年农历八九月的时候,也是莜麦收获的季节,我小的时候,总见外公外婆那矫健的身姿在金黄的田野里奔忙;待我长大了,那片田野的主人也老了,老得已经拿不动镰刀,扛不起锄头。只有这莜面的味道仍然驻留心间,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