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陕北农民,不论是老汉还是青年,几乎人人都会有一条毛巾。陕北盛产山羊绵羊,人们常吃羊肉,表面布满绒毛的毛巾就像羊肚子(羊胃),所以我们陕北人都把毛巾称为羊肚子手巾。不过那时候的人们不是拿它洗脸——洗脸用一块破布就行了,而是把它当御寒、遮阳、挡尘的帽子用。
每当吃了早饭,汉子们去上地的时候,都是顺手从墙上或炕头拿了羊肚子手巾,往头上一扎,然后扛犁,牵牛,甩鞭子,走进一天的辛劳。羊肚子手巾是明度最强的颜色,汉子们在暮色四合中踽踽走回,婆姨们也许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却能从那远远晃来的一点白中,感知他们饿了的模样,于是赶紧往灶膛添柴。转脸便见汉子们已到了窑门口,用羊肚子手巾拍打着肩上腿上的泥土草屑,然后进门脱鞋上炕,顺手把羊肚子手巾放在哪儿,自在地等着即将端上的酸菜洋芋小米饭。羊肚子手巾好像一首绝美的小诗,年年月月,点缀着他们的“日出而作”和“日入而息”。
其实羊肚子手巾也点缀着苍莽的陕北高原。陕北高原少雨少河流,更距大海很远很远,但连绵起伏的山峦就像一望无际的滚滚波涛,而山野间处处晃动的羊肚子手巾,就像片片白帆。碰上天就要下雨,滚滚黑云仿佛要压到地上,在一片迷茫混沌之中,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这时候你看吧,这儿那儿,或者背着柴,或者挑着粪,或者开着手扶拖拉机的陕北庄稼汉,他们的头上,就像闪耀着一段一段的小小闪电。若是逢集,眼前便成了羊肚子手巾的世界,白花花一片躁动喧嚣。
陕北是闯王李自成的家乡。遥想当年李自成率众出征的时候,那些衮衮勇士的头上,只能是裹着家织的粗布方巾。那么,我想问,以羊肚子手巾取代粗布方巾,始于何时?是谁第一个把它扎在头上?群山默默,无人可以说清。但是起码可以说,机器的轰响应该是它的源头,羊肚子手巾应是我国近代纺织工业出现之后的产物。可以想象,羊肚子手巾问世之后,就逐渐有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色品种,其中不乏阔人使用的奢侈极品。但贫穷的陕北汉子购买力是极为低下的,他们使用的羊肚子手巾上绝无什么繁复的图案,只是两端各印有两三根或蓝或红的彩色线条,略加装饰。其实,那白底上的几根异样的线条,浮漾在满目荒烟蔓草的情境里边,就足够销魂的了,其中每一根都像不曾被污染过的倒映着野花的小河,流淌在历史的大野间。
羊肚子手巾是有味道的:风的味道,雨的味道,太阳的味道,男子汉的味道,渴望着过好日子的味道,广交朋友和攻难克险的味道。戴着它,即使在大旱之年,人,人的头上,总是充盈着湿淋淋的雨雾,仿佛近谷谷绿,近豆豆嫩,它美得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牡丹,白色的雄性的牡丹。哦,令人眼馋令人迷醉的羊肚子手巾!
而生来就是光着脑袋的娃娃们,已经八九岁了,十二三了,还是光着脑袋,这时候就往往由不得要向大人的头上瞅瞅,眼神里充满了艳羡之光。大人便笑眯眯地捏一下他的小脸蛋:“娃呀!你才多高!急个甚!好生长吧,一棵草终究要开一朵小白花哩!”当娃娃们确信自己已接近于成为后生的时候,大人们也几乎在同时默认了这一事实,就把用旧了的羊肚子手巾给儿子郑重地往头上扎去,这时候茫茫环宇的纷繁风景中,一定有左近的树的舞蹈,河的歌唱,这几乎等于在举行一场极富文化意味的陕北式成人礼了。这时,娃娃的膝上也许还有恶作剧落下的擦伤,但他心上已是青葱一片。过不了多久,当他们自己的手中有了几个钱的时候,就想买一条崭新的羊肚子手巾;而一旦买来扎在头上,地上就多了一团雪,天上多了一朵云。以后的日子,他常常要把那羊肚子手巾放在河水里,揉揉搓搓,让那白雪白云益发鲜亮。当小伙子每天出门的时候,那薄薄的雪团云朵,就任由他拽着两端,任由他先裹住脑后,然后流畅地在额前绕着花子,最终打成一个漂亮的英雄结。英雄结所强化和突显的,是陕北后生的帅气和悍勇。
广袤苍凉的陕北是爱情的浪漫沃土,那些曾经热恋过的青年男女现在也许老去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信天游却记下了他们动人的镜头:“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沟,拉不上话话咱招一招手。”而在招手的时候,为了把一肚子的情意都表达出来,小伙子往往会情不自禁地从头上摘下羊肚子手巾,久久地挥在手中,那羊肚子手巾上的情意的光波,一圈又一圈地在山间播散。而当有一天情人们近距离相会的时候,那羊肚子手巾一般绝不空着,里头或者包着一把酸枣、一块冰糖,或者一颗木瓜(陕北所谓的木瓜,其实指的是文冠果)、一颗香瓜,甚或,里头会是一层一层的纸,纸里拿出来的竟是一只从街上买来的卤猪蹄蹄。这看起来虽然没有现在的新潮青年手捧一束鲜花那般高雅,但那爱情的纯与真,却是惊天地泣鬼神旷世少见:“只要和妹妹配对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然而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陕北汉子更多的还要为生计操劳不息,所以羊肚子手巾除了有浪漫的一面,还常常浸透着劳作的艰辛。人们总能看到,在锄地的山上或砍柴的崖边,疲惫的汉子们常从头上解下羊肚子手巾,去擦掉脸上膀上滚滚欲落的汗水,拧干了汗水再来擦。寒冬的西北风放肆嘶吼的时候,连泥土都能冻成石头,但它吹到羊肚子手巾上边,冷便被滤掉大半,那风到脖子,到脚尖,到全身,几乎没有丁点的冷意了。要是哪天干活时受了伤,羊肚子手巾又成了包扎带。
他们一生总会用上十条八条的羊肚子手巾,每一条都会紧贴着他们的发肤,陪着他们哭,陪着他们笑,直到白生生的颜色变黄了,变褐了,也烂了,用它补了袜子或纳了鞋底。最后,在某一个多云的早晨或某一个霞光四射的傍晚,它终于成了细碎的粉末,与敦厚无垠的黄土地融为一体,黄土地终于又增加了些许营养五谷和草木的物质。
我虽然自小生活在陕北的城市,但因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秧歌队的成员,甚至担任过秧歌队的伞头,所以在我的头上,也无数次地被羊肚子手巾艺术过,生动过。每到那时候,我就感到自己跨入了另一种境界,甚至感到自己就代表了淳朴勤劳善良。我初中毕业时曾经到照相馆照过一张半身相,主要装饰品就是脖子里的一条羊肚子手巾。好多年之后,北京知青来陕北插队,我曾见他们中有人头上扎起了羊肚子手巾,甚为激动,因而写了一首诗,被人谱曲传唱。
大概在改革开放之后,我回到延安,蓦然发现我的农民乡亲们头上的羊肚子手巾,那栖息了二三百年的白鹤,徒留鸣声,一夜之间全都飞得无影无踪了。后来经过深入探访,发现那些白鹤并未远离,其数量和种类反而更多了,只是都在人们家中筑了巢,巢在洗脸架上、枕头套上。我同时发现陕北农村有了大鬓角和休闲帽,有了丰富的五颜六色。对此,我感到高兴,又有些失落,心情复杂。时代的恢弘大书上,陕北曾经拥有的一页韵味深长的文化图景,是无可挽回地翻过去了。
好在与此相伴的是文艺舞台的空前活跃,羊肚子手巾以更阔的领域和更强的亮度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中。龙腾虎跃的安塞腰鼓,如泣如诉的陕北民歌,众多的电视剧,频频举办的美术展览,到处都能看到或感受到头扎羊肚子手巾的后生的影子。它们鲜活依旧,美丽依旧,气韵依旧,神采依旧。我百听不厌的信天游还是那首《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每当歌手一张嘴,我就感觉地上仿佛突然裂开了个泉眼,一股白色的水柱喷射而上,直冲蓝天,久久地摩挲着云彩,使得云彩也在抖动。我心里明白,歌手一次次唱出来的“羊肚子手巾”,其实只是几个普通的字啊,但此刻,它以一种满含陕北黄土香和糜谷香的亲切意象,展示着它的无穷魅力,其旋律仿佛充满了我们神州大地的整个天空,荡气回肠。我便想:羊肚子手巾,你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历史符号了,你将永远存留于我们民族的记忆中。
(作者为散文家,陕西省作协前副主席,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