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修辞

    1983年的夏收季节，炎阳将稻田里的水浸得发烫，我赤着脚，一边猫腰割稻，一边和读高二的弟弟毛夏云吹牛：将来要做一个修辞学者，做修辞学教授！他虽然一脸迷茫，但仍然很崇拜的样子，他相信哥哥，哥哥是他的榜样。这个志向和恩师有关。

    恩师姓陆，陆稼祥，国内知名修辞学家，浙江师范大学教授。

    大学一年级，按惯例，语法课上完，就是修辞。陆稼祥，我一看到这个名字，亲近感立即从天边跑过来，本家啊，大哥呢！上课，一位身材如修辞般的中年人挟着教案进来了——笑容满脸，高鼻深目，头发修饰得一丝不苟，西装，扣子扣满，无论从哪个细节看，都是风度翩翩的学者。讲台上俯瞰一下，陆师开讲了，一口典型的浙普话。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题旨情境。陈望道，这位中国现代历史里程碑式的人物，除了第一个翻译《共产党宣言》外，还是著名的教育家、修辞学家。修辞要讲题旨和情境，分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这是他科学体系的主要精髓。陆师1957年毕业于复旦中文系，是陈望道的嫡传弟子。

    出了课堂，叽喳议论，“题旨情境”成了陆师的外号。外号里暗含了他的主要观点：修辞，要注重研究修辞现象和外部关系，研究词语的具体言语活动，不要把词语和使用情景割裂开来，一个词和句子，除了有词汇意义、句法意义外，还有情景意义，有时就是情景意义支撑着整个表达。“题旨情境”，我被陆师吸引。

    一个雨夜，师院宿舍13幢，我斗胆敲响了陆师的家门。

    陆师热情地将我迎进书房，他的修辞王国。一架架书，将不大的房间围拢，俨然书城。书桌上，各种书籍杂志摊开排列，《辞源》《文心雕龙》《马氏文通》《修辞学发凡》《文学评论》《中国语文》……我的眼球还被那一张张散乱的文摘卡吸引，陆师态度和蔼，不厌其烦地讲方法，我聆听：书和杂志读完，观点最好做个文摘，可以引用摘，可以意思摘，还可以写下点滴想法，有时想法就是今后创作的灵感，卡片上有年月日，哪本书第几页，哪本杂志第几期，清清楚楚，日后查阅方便。另外，卡片要分类，你看，语法、修辞、文学、历史、教育，即便修辞，也要再分细类，可以是修辞理论、修辞方法、修辞现象，修辞理论仍然可以再分小类，某某修辞家，某某观点，中国的，外国的。一类卡片积得多了，可用牛皮筋扎紧，或者用线将它们串牢，这样就能长久保存了。陆师教我的这些方法我用了几十年，在电子阅读碎片化的今天，仍是积累资料的好方法。

    大四时，陆师又给我们开了修辞的选修课。同学们这回送给陆师另一个外号：“乔姆斯基”。老乔是美国麻省理工著名语言学家，语言生成学说是他的主要观点。陆师吸收望道师和老乔的精华，中外融合，贯通成自己全新的“生成修辞学”，他从“生成”的角度，深入描写了“从意义到言语形式”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他将修辞研究的纬度和深度都大大拓展，人们日常说话和作文的全过程，都是研究对象。

    临毕业时，别人都在跑单位，我却沉浸在毕业论文《新修辞格辨》的撰写和修改中，我丝毫不担心，相信自己有机会从事修辞专业研究。然而，毕业分配粉碎了我的修辞理想。即便我一万多字的毕业论文在大学学报上全文发表，《光明日报》还刊发了目录，我还是被分配回家乡乡下的县属高中教语文。

    离开母校时，陆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抱歉地对我讲，没能在分配上帮到我，但又一再安慰，基层也不是坏事，修辞研究和高中语文教学可以很好地结合，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坚持，积累，千万不要放弃修辞！陆师不断地指点着我的研究，推荐我加入华东修辞学会、浙江省语言学会，推荐我去庐山修辞讲习班，推荐我参加华东修辞学会的学术会议，他还多次邀我参加辞书的编撰工作。1993年10月，我将平时给学生课外辅导的语文读物结集成《语文开眼界》出版，陆师毫不犹豫地撰文作序，热情推荐。

    又是一年教师节，我不禁想起了陆师，尽管他已逝世10周年，可我一直觉得他仍在我心上。我翻开他赠我的许多著作，《辞格的运用》《内外生成修辞学》《修辞学新论》等，睹书念师，他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

    修辞立其诚。陆师，字石诚，为修辞而生，怀真诚之心，发心灵之音。

    稼祥老师在天堂一定不会寂寞，那里也有他的修辞江山，永远的修辞！

    （作者陆春祥为作家，著有多部杂文随笔集，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