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她,在楼梯台阶上倚墙或栏杆一坐,打开书本,台阶这尺多见方的空间,便是其私人属地,个体书室。于是,楼梯左右两侧,自上而下,有序无声,便有两行书室。若哪处空着两个台阶,就有人悄无声息地坐进去,好像坐进阶梯教室那么自然。
上下楼梯的人,小心翼翼地,生怕侵犯了左右两行私家属地。这是这里的“交通规则”。
那两行个体书室里的人,用心捧着的那一本本书,是他们各自的全世界。我从他们的世界路过,轻轻地走下楼,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就是京城著名的楼梯——楼梯从三联书店的一楼通往地下一层。
席地而坐是三联给予读者的特权,读者可以一天24小时不花钱享受“悦读”。偶一回头,忽见书后有一个个竖起的低垂读书的头颅,好像立起的学界楷模的雕像,其实那都是读书人中的路人甲。
我不明所以地想起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里则是“书架前,书堆间,书人不释卷”。
一眼镜男,肤色与衣裤和他身前身后的一架架书的色系相似,感觉他在这地上一定坐了很久很久了,坐到和书架们一家人似的长得越来越像。他的脚边,老实巴交地站着一只红色灭火器,灭火器的压把像大张着的鸭子嘴,惊愕地看不明白这是读书人,还是书人的雕像?有人在那两行书架间找书,走到他跟前,只能从他腿上跨过去,他已经穿越到他书中的世界里,并不知道有人从他的世界穿越过去。
三联准备了白色的塑料凳,供读者随地读书。塑料凳不太多,否则书架间该“堵车”了。我看见一书生搬了一厚叠书,在书架间找到一张白塑料凳,立刻在此凳上安顿下来,安营扎寨。他坐下后,先长出一口气,然后双腿合拢,权当书桌,把那堆书码放在这“桌”上,再用眼镜布擦眼镜片,安家完毕。他靠在身后的书架上,双脚前又是高高的书架。他的“家”在书的谷底,光线是绝不充足的,但他是绝对满足的。那架势,好像要一本一本细细读来,安居然后立业。
一个小女孩,她光洁的长发,纯白的泡泡袖,伸在皮凉鞋外的脚趾头都婴儿肥得可爱。她在“学术研究”的牌子下,吃力地来回抱起一摞又一摞的学术书籍。据说她的家长要买很多的书,可是腿脚不便没有很多的力气。她一定不懂学术,可是她一定与众不同。
又两行书架间,一对少男少女都在读自个的书。他俩背后有一把伞和两个插着吸管的空饮料盒。少男,白T恤,黑框镜,牛仔长裤。少女,白帆布鞋,天蓝裙,松松地挽了条发辫搭在肩。突然就想起“花前月下”4个字,那又如何比得上书前书下的书卷气和精神充实之美?
有一种两层的用来取书的梯子,能坐在梯子上的是佼佼者了。一个小男孩,脖子上套着一条橘色的带子,挂着家门的钥匙。左手握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右手捧着一本翻开的书。坐在高“凳”上,喝口水,看看书,这孩子是这个书店里的“头等舱”享受者了。
书店一楼靠窗处和地下一层都有一行小方桌,桌上有一个小台灯,桌旁可以坐两个人。比起书架间的“书人雕像”,这两行桌旁坐的都是神仙了——当然,这里一般是座无虚席的。我累极的时候偶见有一空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呢?我真要当一把神仙了。想想吧,我拥有了一把椅子和一角桌子!
饭馆、市场,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但这里,此地无声,回到默片时代似的。默片的银幕上打着文字:他在读书,她在读书……
三联有一种带万向轮的塑料框,读者可以把要购买的书放进框里,那4个万向轮拉动的时候,才好像让人惊觉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声音”。所以说“好像”,因为其实没什么人能听到这声音,因为他们进书店后都把耳朵的功能设置到静音了。
万向轮拉动的声音,一下把我拉回到好多年前,哈佛的一个雪夜。那时,我陪先生梦溪在燕京学社访问。梦溪天天读书到凌晨3点,也无论如何读不过来燕京图书馆的藏书。有一晚我陪梦溪在学社复印了一千页书,直到凌晨4点多,然后把原著和复印件放进带万向轮的购物车。我们拖着车走进寒夜的雪地,嫩黄的路灯,把冬雪染成暖色调。黄雪红墙,那么温暖而浑然。我们的皮鞋踩在积雪上的声响,使这幅暖色调的画面有了音响,有了动感,有了快感。我真想谱一曲《雪夜波尔卡》,如果我会作曲的话。
走出三联,偶回头,才发现沉沉夜幕里,大玻璃窗内的书店这么明亮这么美,好像我在台下观看舞台上的灿烂,又似听到美声高音的歌唱:啊,我的太阳,灿烂的阳光。
世界上最光明的灯,是书。
忽然想起渥太华的国会图书馆,在一层层19世纪的拱形顶下,有一个显得格外小的门。推开那扇小小的门——哦,天!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走进了一幅名画,一幅辉煌的经典的油画。那阔大灿烂的三层楼的图书馆,好像歌剧院的三层包厢。一本本书像贵族似的坐在一层层一格格包厢里,俯视着一个个走进来的本国人、外国人。不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工作,却没有一丝声音。当然,油画里的人怎么会发出声音?他们一定被定身在这幅油画里。
电脑可以取代图书馆的库存,但是永远不能取代图书馆的雍容美丽。
如果有一天没有了纸质书……不,我相信我不会见到这一天。
走出国会图书馆,回头再看看那扇小小的门,想起那个“石门开”的童话。只要在山前叫一声“石门开”,山洞就大开了,里边堆满了耀眼的珍宝。
此刻,我站在北京午夜的街头,望着三联书店的耀眼和美丽,想着,那里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里的世界,只剩下一种人:读书人。
(作者陈祖芬为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文联副主席,出版个人作品集20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