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蒙自的老街湿漉漉的,有人把伞折叠起来,有人还在打着。一线阳光就在这时划过来,南湖上又是一片光鲜。
如果没有穿梭往来的汽车,会让人想起多少年前的5月,同现在差不多的天气,南湖边霎时出现了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男的衣衫整洁,女的裙裾飘摇。一下子涌来这么多文化人,让人有一种震惊和欣喜,来的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啊。一个享誉世界的文化讲堂在这里开启——陈寅恪、闻一多、冯友兰、金岳霖、朱自清、沈从文、钱穆、吴宓、刘文典……
1938年,在北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的情况下,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昆明,组建了西南联大,由于昆明校舍不敷,边城蒙自便暂时接纳了联大的文、法学院。政府尽心,绅士尽力,把联大师生安顿在风景秀丽的南湖边,让他们住进最好的房子。蒙自海关、法国领事馆、哥胪士洋行和周柏斋的“颐楼”,成了分校的教室和住地。领事馆敞亮气派,高树挺拔,能够想象当年气象。哥胪士洋行是整个蒙自最豪华的西式建筑,三面环绕,庭院开阔。海关大院则像一座花园。“一进大门,松柏夹道,殊有些清华工字厅一带情景。”(浦薛凤教授语)当时跟着父亲冯友兰的小女孩宗璞回忆:“园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使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瞠目结舌。记得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大学生坐在花丛里看书。”
这样,西南联大师生的生活就与美丽的南湖融在了一起。每天,师生上下课经过南湖东堤,课余在湖边读书、唱歌、诵诗,在湖里畅游,在亭上探讨,青春的气息弥漫水中。水里鱼翔浅底,鸟儿扑飞,莲叶田田拨弄着微风。南湖,一时成了联大师生感情的依托、诗情的沃土。想起那首感情淋漓的诗,淋漓得让人涌泪: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园花。你问我的家吗?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湖水。我走得有点累,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让落花堆满我的胸,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武庙街的颐楼,是蒙自十分有特色的民居。楼高势险,古榕成荫,向南而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十分幽雅闲静,被作为了联大女生的宿舍。入夜,山风刮来,呜呜嘘嘘,如怨如诉,女生们总是长久不能成眠。家乡、亲人、故都,无不随风而来,于是,她们将颐楼叫成了听风楼。听风楼,听的是“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吗?听的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吗?
虽然美丽的南湖给了他们暂时的宁静,提供了一个读书的所在,但是在那个烽火连三月的年代,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一腔豪情总是难以抑制。开学第一天,分校师生即在南湖北岸的省立蒙自中学礼堂集会。会上,北京大学同学会发出《告全国同胞书》,呼吁唤醒国人,担负起应尽的责任,争取国家民族之生存。他们还走上街头,以各种形式宣传抗战。有的同学竟就参加了飞虎队,奔向抗日的战场。
朱自清先生1938年8月在蒙自为清华第十级毕业生题词中说:“诸君又走了这么多的路,更多地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的。”冯友兰先生的题词中也说:“第十级诸同学由北平而长沙衡山,由长沙衡山而昆明蒙自,屡经艰苦,其所不能,增益盖已多矣。”
因为南湖,有了一个文学团体,叫南湖诗社。闻一多、罗庸、朱自清成了诗社的指导,穆旦、周定一、刘重德、赵瑞蕻、向长清、刘兆吉等成了诗坛新星。刚才那首诗就是周定一《南湖短歌》中的一段。西南联大还有个现代派诗歌的引路人,就是外教燕卜荪。燕教授经常在夜晚一个人坐在南湖东岸的咖啡馆里,边饮酒边写作,而后自说着走回海关大院。深夜大门关了,他就翻门进去。燕教授落拓不羁的个性让人喜爱,他后来成为英国现代派诗歌的代表。
现在,我正在一面弧形的标识墙前驻足,上面镌刻着西南联大的校训:“刚毅坚卓”。我慢慢进到楼内,走上楼梯,放轻脚步。那间教室,学生们还在上课吧。想起汪曾祺说的,金岳霖先生上逻辑课的情景:金先生一上讲台就说,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阴丹士林蓝旗袍外套一件红毛衣在当时很流行,那些女同学听了又紧张又兴奋,下面的课自然不敢掉以轻心。逻辑是门新学,男同学也想听听女同学说的对不对,也会专心听讲。
轻轻推开一扇门,竟然是闻一多先生的宿舍,闻一多把蒙自比作了“一个世外桃源”,他在这里能够静心读书,以至于除吃饭、上课外,长时间不见他下楼活动。历史教授郑天挺见他如此“怒读救国”,恐对身体不好,就劝他说:“一多啊,你何妨一下楼呢?”于是闻先生便得了“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现在那个楼门上方,就挂着一幅“一下楼”的匾牌。走进不大的卧室,一股书香仿佛立时灌了满怀,先生,久仰了!屋内摆设依旧,只是先生擎着《红烛》下楼远去了。
漫步湖边,前面走着的是陈寅恪教授吗?他边走边感慨:“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酲……”钱穆教授则每天都会来到湖上的茶亭中,伴着一壶茶,沉思久坐。朱自清教授在这里同样看到了荷塘月色,为此他又有了散文新作,新作里说,“一站到堤上就禁不住想到北平的什刹海”,那心里,不仅是对景物的赞美,还有对故国的怀想。蒙自是哈尼族彝族聚居区,火把节期间,人们在家门口燃起一堆堆的火载歌载舞,朱自清也融入这热烈之中:“这火是光,是热,是力量,是青年。在这抗战时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时期,它的意义更是深厚。”
不少教授是带着家眷来的,后来成为作家的宗璞依然有着深刻的记忆:“南湖的水颇丰满,柳岸河堤,可以一观;有时父母亲携我们到湖边散步。那时父亲是四十三岁,半部黑髯,一袭长衫,飘然而行。……在抗战八年艰苦的日子里,蒙自数月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
师生们已经熟悉了蒙自小城,并且喜欢上这个地方:“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书店,文具店,点心店,电筒店,差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城外的名胜去处,南湖,湖里的崧岛,军山,三山公园,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论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时候会看不见一个人。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同学们还喜欢西门外的过桥米线,喜欢探访少数民族风情,喜欢他们的服饰他们的歌舞。
蒙自分校,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光,却是西南联大这支现代乐曲中一段优雅的乐章,南湖的音符在其间跳荡。“当小火车缓慢地从蒙自站驶出时,我们对于这所谓‘边陲小邑’大有依依不舍的情绪。”这是陈岱孙先生的心声,也代表了蒙自分校师生的心情。他们坐着窄窄的小火车来,又乘着窄窄的小火车走了,留下长长的铁轨长长的思念。多少年后,有人毕业直接回来这里工作,有人情意绵绵故地重游。又多少年后,北大、清华、南开的后生们循着先贤的脚步来,来看这一湖波光潋滟的水。
我仍然沿着湖走,湖边生长着一些茂盛的树,叶子上缀着一穗穗红色的小花,小花像女孩子扎的红头绳,问了人才知道是合欢。而环绕着南湖和洋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藤蔓,婆婆娑娑延续了不知多少岁月。
(作者为河南省文学院作家,《散文选刊》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