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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8日 星期六

    君特·格拉斯与大江健三郎

    作者:陈言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8日 12版)

        大江健三郎生于1935年。战争让这个森林里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军国主义少年,他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都相信,为天皇而死无比正确。然而后来他透露,年少的他一直生活在矛盾中——既渴盼上战场、成为天皇的士兵英勇地死去,又恐惧并盼望来不及参加战争。就在矛盾的撕裂中,被视为神的天皇突然像人一样通过广播承认战败,让这位军国少年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茫然无措。

        早大江八年出生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战火中度过自己的童年。身为希特勒青年团少年组的一员,他也和同伴们一起唱“旗帜重于死亡”的歌曲。他说,他们那一代人对死亡都很着迷,都已决心将他们宝贵的生命献给“希特勒总统、民族和祖国”。17岁那年,带着唯恐违背誓约的不安,他加入党卫军。六个月间,他一枪未发,反而被吓得尿裤子;在战场受伤后,他在战地医院被美军俘虏。格拉斯到了耄耋之年,叙述自己从12岁到32岁的生活经历。层层剥去记忆的外壳,他反复地向年轻的自己发出诘问,尤其是对参军的态度和对纳粹政权的认知。这整个过程艰难、痛苦,他常常为泪水浸泡,如同剥洋葱时流下眼泪一般。所以,他将回忆录命名为《剥洋葱》。他还坦陈:自己能够逃脱犯下战争罪责的命运,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高尚。他说:“如果我早生三四年,肯定也免不了犯下那种重罪。”战争结束那天,一直靠着政治宣传支撑自己的信仰系统崩溃。他看到,灵魂空洞的自己茫然无所依。

        日本和德国犯下的罪行,让这两位军国少年的心灵长期笼罩在阴影中。年纪愈长,感受愈强烈。面对难以愈合的战争创伤,他们通过写作来完成自我救赎。他们都书写了一个时代人的恐惧和欲望,他们所讲的故事都残酷、严肃、富于政治性。他们都强调逆时代潮流而写作,都强调灰色地带的多元价值,都将怀疑和问难贯彻一生,都因为说自家人的坏话,而被称为用粪弄脏了自己巢的鸟。

        大江最早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铁皮鼓》的主人公——三岁的奥斯卡无意中发现母亲和表舅偷情,又目睹纳粹势力的猖獗,便决定不再长个儿,宁愿成为侏儒。从此,在奥斯卡的视角里,社会和周围的人都是怪异和疯狂的。他整天敲打一只铁皮鼓,以发泄对畸形的社会和人世间的愤慨。大江认为,自己和书中的奥斯卡情形相似。他觉得,无法从这个少年角色中抽离,而且心灵和肉体也承受着严重创伤——那个创伤不会愈合——甚至自觉和施害者一样有连带责任。大江在文学创作初期,眼见广岛原爆受害者的悲惨生活,同时,他的智障儿子大江光也来到世间。大江光幼时只能听懂鸟叫,后来只能通过音乐与人沟通。大江认为,由于和这样的儿子共生,他内心的奥斯卡活得更久长。

        大江和君特·格拉斯相识,是在《铁皮鼓》要被翻译推介到日本的1970年。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邀请格拉斯到访日本。格拉斯那时已经读了大江小说的德文译本,他提出想要见大江。那次见面,让他们成了朋友。此后,两人一直情谊笃厚。后来,大江和格拉斯相继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诺贝尔文学奖百年庆典上,他们还一同发表了演讲。大江认为,1970年前后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作为那个时期的产物,他写出了《同时代的游戏》。大江在回忆中声称,如果那时他能抓住焦点,一部接一部地创作出紧凑的作品,或许日后他将成为更坚实的作家。“不过,我所喜欢的那些作家,格拉斯也好,略萨也罢,全都在从事着创作犹如盛宴般大作的工作。于是,我也就不甘寂寞了,这该说是血气方刚吧。”我想,大江这里所指的,是格拉斯那些包含严肃政治性主题的恢弘创作。

        1986年,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掀起“历史学者的论战”。当时,部分历史学者想要减轻屠杀犹太人责任,将战争当成是“恐怖的美学”,论战就是针对这一风潮。一直到二战结束的第五十个年头——1995年,连报纸的专栏也庆祝这种流行现象。在同样具有敏感意味的年份,日本政界也渐趋保守,“新民族主义”抬头,一股右翼势力美化、淡化、否定侵略战争的潮流兴起。君特·格拉斯和大江针对这种状况,多次通信,表达了对现状的担忧和批判。他们在信中还多次交换了对战争与历史的认知。比如,君特·格拉斯支持二战中的逃兵,这一立场得到了大江的赞同。格拉斯在信中引用古德语的“叛离旗帜”,坚定要替拒绝与不服从的市民百姓辩护,主张彻底的民主主义。他认为,惟其如此,才能去除他所质疑的国家伦理的根基。大江则回应道,对于在战争中对亚洲人民所犯的罪行,日本无法规避责任或辩解。唯有重新反省、谢罪、补偿,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才能寻求和邻国和解与再生之路。

        他们在创作与社会活动上遥相呼应。君特·格拉斯的评论文章,反复讨论的主题有反核议题、第三世界国家的贫穷问题和全球性的环保问题。作为一名民主主义文学家,大江的关注点始终是在各种权力结构中被压抑的边缘人。比如,他执着一生的广岛写作与冲绳写作。大江不断逼迫自己与广岛和冲绳历史废墟上的幽灵对话,重新探讨日本这个国家的中心文化、学习处于日本文化圈边缘的琉球文化。广岛和冲绳不仅是大江进行自我文学训练的重要支撑,而且是他践行公共知识分子职责的重要场域。贯穿广岛的写作就是他反核的战场。2002年,格拉斯发表小说《蟹行——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沉船事件始末》。这本书讲述的是二战末德国难民的悲剧事件,对长久以来的禁忌话题进行挑战。大江健三郎刊行于1970年的《冲绳札记》在2005年被日本右翼告上法庭。后者称,该书记述的冲绳战中日军强令冲绳民众集体自杀事件是“虚构的事实”,因此以“名誉受损”为由,要求停止发售该书,并进行精神损害赔偿。格拉斯和大江健三郎都被本国人视为“叛徒”。

        2006年8月,君特·格拉斯在其《剥洋葱》中自曝“污点”,透露自己进入党卫军装甲师服役的事实,将自己暴露在批判之中。面对道德纯洁性的指责,格拉斯坚持面对历史发出自己的声音。大江健三郎则引用保罗·策兰的诗歌,赞赏格拉斯的勇气,称赞他停止编织谎言,是设法接近真实的证人。

        大江健三郎某天翻箱倒柜地搜集资料。在这一过程中,他找到了早年从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中抄录下来的卡片,这些卡片被橡皮筋箍住。这成为他晚年为儿童创作作品的契机。我们是否可以说,大江健三郎在其文学的起点和终点,都有君特·格拉斯的影子?如今,战友已去,已进颓龄的大江恐怕是倍感孤独吧。

        (作者陈言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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