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重新审视曾经导致西方历史急转弯的拿破仑战争的史书,一经出版,便获得广泛好评:
“不朽之作!”(书评人奥兰多·菲格斯第一时间发出的由衷赞叹)
“一本里程碑式的图书。”(《经济学人》把该书评为年度最佳图书,并奉上上述评价)
“关于拿破仑怎样被击败,(这本书)完全颠覆了我们的假说。”(《每日电讯报》的安德鲁·罗伯茨如是说)
“利芬完成了一本令人瞩目的著作,表明当代西方世界对拿破仑时代的解读的最大空白在于俄罗斯。”(《观察家》的艾伦·马林森点出了本书的真正价值)
作者多米尼克·利芬更是雄心勃勃,从一开始就发出宏愿,不但要纠正史学家对俄法战争在整个反拿破仑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偏见,还要顺便改变更多的读者从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那部不朽史诗《战争与和平》中获得的对俄法战争的印象。
从这部翻译成汉语后长达63万字的巨著来看,这位身世颇为复杂(他本人出生于新加坡,其母亲则出生在印度,来自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家庭,却有法兰西和苏格兰血统;其父亲则是来自拉脱维亚的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但有亲俄罗斯倾向)的作者,似乎达到或者非常接近了他的目标:为俄法战争和亚历山大一世重新定位。我想,作者的这份异乎寻常的热情显然与他有一位先祖——“亚历山大的随从中最年轻的将领是少将克里斯托夫·冯·利芬伯爵”有关。这或许是激励他最终写出这部巨著的原初动机。了解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使我们可以理解而不仅仅是赞叹,作者占有和运用史料之浩瀚且详尽的巨大精力和激情从何而来。在我有限的史籍阅读中,能与之占有史料之丰富相媲美的,似乎只有写出《第三帝国兴亡》的威廉·夏伊勒。
但史料充足并且一开始就确定使用编年体进行叙述,却丝毫不妨碍作者对史料的运用、剪裁和取舍,因为这一点不是取决于史料,而是取决于作者的立场和视角。正因为如此,作者尽管一上来就从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开始讲述“作为大国的俄罗斯”,但他仍然有意无意地跳开了拿破仑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奥斯特里茨战役”——也是亚历山大一生最丢脸的战争经历,而从战后的和谈展开了对其后俄法博弈的描述,因为此后尽管俄国人和亚历山大又经历了莱比锡和博诺季诺战役的失利,但这已是可以称之为“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败绩了,因为随着拿破仑进入熊熊大火中的莫斯科,胜利却离他越来越远,而与亚历山大越来越近。
作者把这一过程描述得事无巨细、不厌其详且相当沉闷,对战争过程的描写,他显然不及威廉·夏伊勒更出色,甚至也不及写过《拿破仑传》的叶·维·塔尔列,有趣的是,后者是一位俄罗斯历史学家。
好在描述的沉闷没有影响作者对决定战争胜败因素的观察。作者以令人信服的数据和史料,证明了是俄国人在后勤保障方面给拿破仑制造的困难(对法军进行严酷的坚壁清野),而不是寒冷(寒冷只是成为了俄军“后勤战”的一个组成部分),更不是俄军将领的出色指挥——当然,俄军士兵称得上英勇无畏——使俄罗斯也使亚历山大一世赢得了俄法战争,并最终成为了“欧洲的解放者”。
这也再次印证了古往今来一条颠扑不破的战争铁律:打仗就是打后勤。谁能赢得后勤,谁就能赢得战争。即使天才如拿破仑,当他把铁拳伸直时,其后勤补给线也拉到了最长,势如强弩之末,面对战争拐点的到来也就无能为力了。而偏偏在这时与拿破仑对阵,统帅俄军的是和拿破仑一样深谙战争的政治之道的库图佐夫元帅。这位老元帅全然不顾满朝文武对其“避战、畏战”的指责,一意孤行,把坚壁清野、避敌锋芒的“费边战略”运用到了极致,在俄罗斯最寒冷的冬天,用缺粮、缺衣,缺马匹,把拿破仑和他横扫欧洲的法兰西大军,送上了大溃败的不归路。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作者用耗尽心血的数十万字,其实就想说一句话:是亚历山大领导的俄国,而不是威灵顿公爵领导的联军打败了拿破仑。作者令人信服的考证和论述,向世人证明了,拿破仑和拿破仑战争的失败,不是在滑铁卢,而是在莫斯科城下决定的,威灵顿公爵多少有些侥幸的胜利,则不过是在已经被压垮的骆驼背上,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已。这是事实也是本书的价值所在,但同时,也就是本书的局限所在。这部的确称得上出色的战史杰作,即使可以在谁是“欧洲的解放者”这一点上,拨开历史的迷雾,却仍不能揭示历史的真正玄机。
因为对21世纪的读者来说,仅仅从知道了谁是打败拿破仑的英雄的角度,去重新认识这段至关重要的历史,是远远不够的。改变对胜利者的确认,可以改变历史的叙述,却并不能改变历史的走向,更不能催生新的历史。历史的走向或新的历史取决于其内生的动力和要素。这就是为什么拿破仑战争可以把一顶顶欧洲的王冠扫落在地,却无法改变欧洲封建社会的本质和原因,而他的对手即使把他送到圣赫勒拿岛,也同样无法改变欧洲社会的封建制属性。真正改变了欧洲,也改变了历史走向的,是英国的工业革命和被巨大的工业产能推动的全球贸易。正是这一充满血腥劫掠和欺诈的进程,把欧洲社会带入了资本主义社会,而这是拿破仑战争没能做也做不到的。因为拿破仑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一样,既没改变自己的也没改变欧洲的生产方式和交易方式,而这两点,才是社会改变的决定性要素。在这个巨大的历史谜题面前,拿破仑如同一头困在迷局中的巨兽,战胜了他的亚历山大和威灵顿,也同样是。两百年后,本书的作者依然是。
就此意义上说,俄国人对拿破仑的胜利,无非是为即将执世界牛耳的英国人用资本主义方式统治世界,扫清了障碍,降低了成本,变得更为轻松罢了。而这之后,才是中国人厄运的开始——因为鸦片战争将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到来。当其时,中国人还沉睡在厄运来临之前的酣梦中……隔着辽阔的海洋和陆地,这些男人也像女人一样留着长辫的人群,肯定没有听到拿破仑生前说过的那句名言:“中国是头睡狮,不要唤醒它,一旦它醒来,将会震动整个世界。”
整整两个一百年后,拿破仑的预言,正在开始应验。
这,想必已是在作者视野之外的事件了。
(作者为国防大学教授)
图片选自《俄国与拿破仑的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