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我收到一封从深圳某工厂寄来的信。当时我在一家文学杂志社供职,每天收到的邮件很多,但这封信与自然来稿无关,它皱头皱脑,是那种不复多觏的纸质书信,写信者竟是一位失联三十余载的老同学,内容朴实无华,并非班荆道故。
“每年春节,厂里放假,我都要回家看看。乡亲们的脸上皱纹多了,已故的亲人们坟上又多长了几丛茅草。……我恨自己无能,不能为乡亲们解决一点忧愁。他们走的依然是泥泞土路,喝的是带有残留农药的井水。我的双亲就是在这种条件下生活,患上疾病而逝去的。……偶然看到你的作品,又在网上得知你的地址,便很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同时也迫切地希望你能帮帮我们的乡亲们,到省扶贫办为我们筹集几十万元资金,为乡亲们打一口地下井,然后修一个水塔,让他们喝上一口纯净水……”
手中捏着求援信,就好比捏着通红的炭团。炭团可以扔掉,求援信却令我一筹莫展。我在脑海中撒下巨网,把尘封已久的名片仔细过滤一遍,终于找到了几位官员的通联信息。拨通的只有两位,他们的口径一致:“请求拨款打深井,修水塔,这不好办,华容县不是国家级贫困县,农村水质污染的情况相当普遍,并不是一个村子一个小组的孤立现象。”其中一位官员不忍见我失望,就给我出了个操作性更强的主意:找一位手面阔绰、心地慈善的商人或企业家来赞助这笔费用。
思来想去,我不过认识三五位多金的文学爱好者。他们连失学儿童都没资助过一名,倘若我冒昧地请求他们掏出数十万元为他们从来没去过、不了解的地方打深井,建水塔,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生了大病,发着高烧。
恰巧和某位儒商吃饭,谈到破财消灾,我试探道:“你掌握几千万资产,拿出几十万元来扎扎实实做桩善事,比如给乡下某个地方打口深井,修座水塔,造福一方,功德无量。”儒商闻言,连说数遍“这个主意太好了”,哈哈打得山响,却没了下文。后来听友人说起,这位儒商大年初一在某寺预约了头炷香,花费六位数。
一晃半年过去了,再一晃6年过去了。我愧对老同学,至今寸功未立,挖深井,建水塔,这件善事还残剩几分成功的希望?静夜提笔,我怎么向老同学交代?他对我期望甚殷,而我办事乏力,与这个世界有着深广的隔膜。乡亲们误以为我在省城里吃香喝辣,实际上,我不过是个自甘寂寞的书生。
去年清明节,我与兄姐结伴回村里为母亲扫墓。村子里狗多人少,青壮乡亲都出门打工去了,老人守家,孩子上学,空巢之后的乡村显得冷冷清清。见此景象,二姐对我说:“村里人越来越少,打深井,建水塔,还有没有必要?”我说:“也许深井打好了,水塔建成了,他们就乐意回家看看。谁不想喝几口家乡的纯净水?”
几年前,我读清代诗人黄景仁的名作《杂感》,记住了“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内心并不认同,甚至有些腹诽。书生真就那么没用?留侯张良是不是书生?武乡侯诸葛亮是不是书生?在《水浒传》中,正军师是智多星吴用,施耐庵是不是按照庄子的哲学思想“无用乃为大用”为他取名?梁山泊缺了嗜血如渴的黑旋风李逵,不算太大损失;缺了好色的矮脚虎王英,只不过削减了一点笑料;缺了白日鼠白胜、鼓上蚤时迁,鸡鸣狗盗的活儿也不愁找不到别人来代工;缺了运筹帷幄、多谋善断的智多星吴用,就肯定不行。
书生究竟是百无一用,还是无用乃为大用?一个作家,动用文字打深井,建水塔,让读者喝上几口精神纯净水,他是有用的;动用人脉打深井,建水塔,让乡亲们喝上几口物质纯净水,却是无用的。
这样的话,我可否写信告诉老同学?他能否理解?谁知道呢。
(作者为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等,曾获海内外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