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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3月20日 星期五

    落英

    元夜的灯笼

    作者:杨闻宇 《光明日报》( 2015年03月20日 15版)

        乡村元宵节,浩茫的夜色里浮动出一盏又一盏红亮亮的灯笼,成串,成簇,汇成一层又一层,走过街巷,漫上街头,眺望辽阔田野,无声地迎接春天。每当这时,我就想起我的干大。

        旧社会乡村多疾病,有我之前,父母生养过几个都没有留住。为挽留住我,他们赶忙从邻近的堡子村为我认了个干大。干大50多岁,很穷,后娶的干娘是山里人,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两口子不生养。干大是个跛子,风泪眼老是流水,戴一副拴着细线绳的茶色眼镜。干大这个样儿,我感到有些窝囊。

        依照乡俗,逢年过节要给干大送几个馍馍或是十个粽子;过年时,干大给干儿送一个灯笼。我不乐意走这门亲,母亲好说歹说,我才勉强去一趟。干大干娘一见,相当热情,连忙从小铁锅里切一块煮停当的驴肉款待我,我扭拧着身子推辞,倒不是嫌肉不好吃,主要是嫌弃茅屋里的气味难闻。只要能挣脱干大的手,我一溜烟就跑了。跑出老远,还能听到干大在门口跺脚抱怨:“小驴日的嘴馋,这么香的肉也勾不住你!”

        干大时常上我家走动。伏天一个晚上,屋里闷热,我和伙伴们坐在门前巷道里听一位老伯讲古,星汉灿烂,远近漆黑,正入神哩,干大从我家屋里出来了,估摸人堆里有我,便叮咛母亲:“巷道子走风,墙缝的蝎子也出来吸凉哩,别让咱娃在墙根下坐。”我烦他多事,不吭声,也不挪窝。干大去后有一袋烟功夫,我“哇”地一声惨叫,飞进屋里,灯下一照,中指很快肿得胡萝卜一样。母亲一面蘸清油涂抹,一面叨叨:“还是个老蝎子螫的,毒气厉害着哩。”巷道里传来不知谁不屑的声调:“跛子撂下的话,邪(斜)着哩。”那个疼劲哟,没法形容。

        干大的瓜种得好。西河滩上,数他的香瓜名气大。初夏,我领着几个小伙伴在他的地畔踅来踅去,直瞅着叶儿下碧莹莹的香瓜。

        干大看出意思了,和蔼地说:“再过十天,瓜开园了,你们来,尽饱吃。现在没熟,吃不得的。”我盯住瓜儿不吭声,也不走离,心里嘀咕:“干大,你别糊弄我们小娃娃!”见此情景,干大干咳几声,掏出揉皱的脏手帕擦擦眼镜下的泪水,苦笑着说:“不信干大的话,就挑一个尝尝。进到畦里小心点儿,别将瓜蔓给扯断了。”说罢,提着瓜铲忙活去了。我拣大个儿的揪下一个,与伙伴们飞一样撤进了白杨林。瓜被砸开后一人一角,我的一角最大。咬一口翠青的外壳,寡淡无味,再咬一口瓤儿,哎哟,简直咬了苦胆,随着“呸呸呸呸”的唾地声,伙伴们也都扯帮咧嘴,舌头乱晃:“你干大种的啥球瓜哟,把个死人能闹活!”我瞄瞄不远处跛动的影儿,晃晃手里的瓜低声说:“走远些再扔,别让我干大看见了!”

        一螫一苦,我无形中对干大不再反感了。家里逢着,叫一声“干大”,也不觉得拗口。一个晚上,朦胧欲睡,听到父母在灯下说话。娘说:“跛子心眼儿蛮好,西街的琴女(跛子的干女儿)泻肚子,几天就把娃拉得失了形,昨日跛子揣来几个青柿子,用竹篾儿扎几个眼儿,放进灶膛用热灰焐烧,涩水儿全沁出来了。琴女吃下去,立马就止住了。”爸爸说:“就因了他心地善,干儿干女才稠得很。过年要给干娃送灯笼,茅檐底下花花绿绿几长串,少说也有四五十。”

        我对干大,渐渐也服了。别的孩子上树,折那雪一样的槐花,干大说:“从树上掉下来,把腿就摔断了。”我就不上树。伙伴伏天下河扎猛子、泼水仗,干大说:“水里没好事,淹死的全是会水的。”我就不下水。干大很满意,私下里跟父母夸奖:“咱这娃娃,日后肯定是个捉大事(有出息的)的。你们不信走着瞧。”后来一天天大了,伙伴们都笑话我不会上树也不会游泳,是个“鳖熊”。于是我又暗暗失悔:这个干大哟,心好是好,也有不是之处。

        一个跛子,为什么能吸引那么多人家认他做干大呢?问父母,父母笑而不答。听听看看,我渐渐揣摩出一些名堂了。干大干娘穷而无后,又有残疾在身,苍天怜悯这样的孤老,自应惠其后裔,而干儿干女与苦干大名义上有着亲缘关系,于是,这所赐之福就落到干儿干女头上了。干儿干女里命定受穷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富贵的“项链”;命定短命夭折的,无形中增一线成活的希望。这些宿命色彩的寓意,再要推究下去,会觉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势利,甚至残忍。穷苦透顶的干大干娘却是太善良了,不思量这些,只是实心实意地喜爱这一伙干儿干女……

        在我12岁那年冬天,快要过年了,干大干娘突然去世,他俩一前一后相跟得那么紧。为我备妥的年节灯笼,是干大的邻居代亡人送过来的。舅家与别的亲戚也送来了灯笼,而干大的最为新巧雅致,是一盆硕大的花篮,上沿插着展瓣斗妍的荷花与牡丹,底部是流苏飘絮,腰缠红绸绷带,绷带上转成四个金字:万事如意。

        “八月中秋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元宵节之夜,正下着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村巷间红灯盏盏,冉冉浮动。我这花篮,红光漾溢,引得众多灯笼自动朝我这儿集拢。集拢的红光融成一团,伙伴们仿佛沉浸在红霞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言不笑,颤颤巍巍地将灯笼挑高一些,照得琴女她们的脸庞分外红,似乎抹了胭脂,发际刘海上落几星晶莹的雪花,这雪花转瞬间就化作细碎的珍珠儿。静默片刻,我们各自顺下眼睫,盯着粉红色的雪朵绕着灯轻轻打旋,周围沙沙有声,仿佛是祝福的天籁……村外荒野里,干大干娘小小的新坟,素静,洁白,快要被雪花掩平了罢……

        多年后,我在外地工作,在家种地的弟弟,写来一信:

        “你信里提及给娃娃认干大的事,村里偶尔还有。不过,现在不再找瞎子、跛子之类的苦命人了,新兴的认干大,认的是支书、队长,他们才是‘福大命大’有造化的人。”

        捏着弟弟的信,我仿佛捏着一苗熏熏烫手的火焰。我是深深怀恋那元夜的灯笼的——我那干大停住脚对人说话的时候,端端正正,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跛子。

        (作者为军旅作家,兰州军区创作室前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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