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上一部长篇小说《白雪乌鸦》面世时,我还是她作品的出版人,时隔五年不到,她又写出了新的长篇《群山之巅》,而此时的我已离开了出版的一线岗位。身份的转变,使得自己的阅读淡去了功利,归于宁静与纯粹。
迟子建在作品的“后记”中以一首小诗作为《群山之巅》创作之旅的结束,其中有这样两句:“我望见了——那望不见的!”这无疑是一种发现,只是这种发现会如同作品结束时那句苍凉的“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吗?我想不会!尽管在满地“娱乐至上”的聒噪声中,我依然坚信温润、优秀的文学作品会告诉我们许多、许多……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告诉我们:这是一位对长篇小说叙事结构,有着孜孜不懈追求且获得极大成功的作家。直面“伪满洲国”那段历史,作者中规中矩地采用了“编年体”叙述;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个民族的挽歌在迟子建笔下,竟然以交响乐式的史诗体呈现;面对“白雪乌鸦”这样的情境,作者把哈尔滨大鼠疫真实历史中的达官于驷兴和名医伍连德的行踪,笔墨均衡地融入小人物的描写之中,勾勒出一幅死亡面前众生平等的生活图卷;登顶“群山之巅”,迟子建直面当下复杂的社会生活,而她的叙事结构更是别出心裁,笔者孤陋寡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现成的概念可以用来描述这样的结构,于是自己臆造出一个“环形链式”的词儿来。所谓“环形”是指整部作品的结构呈环形状,故事从辛欣来弑母奸女拉开帷幕到他归案而曲终,而这个环形又好似由节节相扣的链条所组成,全书17个小题就是这根链条的17个小节,每个小节的结束与下一个小节的开头相勾连,引出新的人物,牵出新的故事。《群山之巅》中先后登场大大小小的人物多达几十口,时间跨度也有几十年,这曲“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说不上谁是主角谁是配角,每个事件似乎都是核心,但作品凸显的普通人生命的尊严这一主题,恰恰就是通过这一群小人物来完成的。正是基于这样的内容,我想迟子建才采用了环形链式结构,这种设计别具匠心,巧妙机智。依据不同的内容来构筑不同的结构,本应是文学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但事实上却并没有多少作家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而迟子建通过自己的作品告诉了我们:她能!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告诉我们:这是一位在长篇小说写作中很善于以小搏大的作家。在她的几部长篇代表作中,时代是大的,时空是大的,事件是大的,虽也有些“大”的人物,但能够给读者留下更多记忆、更多想象的则还是那些“小”的人物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伪满洲国》记录的那段历史不可谓不大,儿皇帝溥仪在历史上留下的声名也可谓“显赫”,但在这部洋洋60余万言的长篇中,跃然纸上更多的则还是那些小人物的群像;《额尔古纳河右岸》作为第一部通过表现鄂温克族一个部落的式微,而反思文明进程的长篇,主题当然是沉重而哀婉,但作者偏偏要通过一位年逾九旬的酋长遗孀对自己爱情的温馨回忆而呈现;《白雪乌鸦》以发生在上世纪初哈尔滨的那场大鼠疫为主线,其对当时生活影响之震惊我想不会亚于正在非洲大地上肆虐的“埃博拉”,虽也有达官和名医串场,但主角依然是一群小人物;到了这部《群山之巅》,时间跨越几十载,而这几十年恰是当代中国发生剧变的时光,然活跃于这块巨大时空天屏上的却无一不是小人物,从辛七杂辛欣来到安雪儿安平、从绣娘单四嫂到李素贞唐眉……他们在流逝的历史长河中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但正是他们撑起了这巍巍的“群山之巅”。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告诉我们:这是一位很善于将生活用文学方式呈现出来的作家。也许有读者会反诘:这不是废话吗?文学和生活什么时候又割裂得开呢?道理的确如此,但道理却未必等同于事实。特别是在当下,我们的阅读实践中经常会遭遇这样两种情景:一是作品中的生活信息并不缺乏,但也仅仅就是生活信息的堆砌或是一个个看得下去看不下去的故事而已,这类作品或许可以叫作不缺信息缺气息;另一种则是作品变成了文学技艺的大秀场,通篇看到的只是苍白的炫技,其实说模仿更准确,生活信息则稀薄得可怜,这类作品或可称之为不缺技艺缺生命。而迟子建的作品则一方面是密度不小的生活信息,一方面又是灵巧的文学呈现,《群山之巅》可谓这方面的范本之一。设想一下,如果滤去这部长篇的文学手段,作品中的生活信息该是如何的密集与破碎,而现在经过迟子建的妙手编织,阅读的感受立即就变成了舒缓与意味。这才是美的文学与美的小说。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告诉我们:这是一位小说写作的多面手。在中国文坛的小说写者中,短中长三头并进者不少,但像迟子建这样均获得成功的的确不多。其实专注于一点而成就卓然就很是了得,如同欧·亨利、契诃夫一辈子专注于短篇,也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世界级大作家一样。我想说的是:对作家而言,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独特的才华禀赋而未必需要四面出击,能够像迟子建这样精通十八般兵器者终究不会太多。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告诉我们的当然不止于上述四个方面,但仅此四点就已从不同方面对我们的文学研究提出了一个课题:这是一个有着研究价值和值得研究的作家。之所以值得,是因为隐藏在迟子建的文本背后,有值得琢磨,值得望见的东西。面对这样一位作家,文学研究者实在需要认认真真地从阅读与体验做起,而不是从空洞的理念与套路出发。那种缺乏体温的研究,永远进入不了优秀文本丰饶的内在世界。
(本文作者系文学评论家、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