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蒙娜丽莎”,要追溯到1978年秋天,在巴黎卢浮宫。记得,那时她已被防弹玻璃严密框定,幽闭起来了。只是,那“永恒的微笑”却是守卫者封锁不住的,如王尔德所说,留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余韵。翌年,我到达·芬奇晚年在法国的故居卢瓦尔河畔克洛-吕塞古堡造访。达·芬奇年逾六旬时感觉自己在意大利无力跟精力旺盛的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争雄,于是到波伦亚会见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他用巧妙制造的一头“自动狮子”舒缓前行到法国国王面前,恭敬地朝君主身上撒百合花,全场为之震惊。应弗朗索瓦一世盛情邀请,达·芬奇于1516年前来昂布瓦兹的克洛·吕塞邸宅寓居,随身带着他在故国未曾完成的“蒙娜丽莎”画幅,一直保留到三年后辞世才被弗朗索瓦一世高价买下,存入卢浮宫。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米兰结识意大利女作家弗兰契什卡,将她亲赠所写《我,蒙娜丽莎》一书带回北京,请人译成中文出版。尔后,我又数度去过卢浮宫,静赏“蒙娜丽莎”芳容,领受那神乎其神的微笑,琢磨其中隐含的奥秘。
几十年间,我陆续收集关于达·芬奇及“蒙娜丽莎”的文献研究。新近获悉,卢浮宫这一珍品竟是人云亦云的虚悬,“此蒙娜丽莎非彼蒙娜丽莎”!
该画法文题名“la Joconde”,意为“乔贡德之妻”,源于佛罗伦萨画家和建筑师乔尔乔·瓦萨里1550年出版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书中关于达·芬奇的艺术生涯记载:达·芬奇受乔贡德委托为其妻绘像,4年未竟,后落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手中,收藏进卢浮宫。乔贡德是佛罗伦萨富商,第三房妻子蒙娜丽莎天生丽质,乔迁新居后为丈夫生下第二个儿子,双喜临门。乔贡德靠经营丝绸发家,靠放高利贷跃为新贵,难免惹出许多官司。达·芬奇的父亲是佛罗伦萨显赫的公证人,乔氏经常求助于他,二人过从甚密。在这种情况下,乔贡德结识了1500年到佛罗伦萨的达·芬奇。1503年,达·芬奇受邀为蒙娜丽莎绘像。
德国海德堡大学图书馆藏有15世纪典籍,在一篇谈论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的文章注释里,达·芬奇的同代人阿戈斯蒂诺·维斯普齐提到“达·芬奇为蒙娜丽莎画像”,似与瓦萨里的说法合辙,可仅寥寥数语,未涉及画像下落。
如同《圣热罗姆》和《三王瞻礼》两幅画作一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没有完成,而卢浮宫珍藏的画像却臻于完美。尤其令人奇怪的是,瓦萨里记述的“蒙娜丽莎”肖像细节甚详,称达·芬奇画笔下,淑女的眼睫毛和双眉纹路细致,栩栩如生。但有心人发现,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脸上根本没有眼睫和眉宇的形迹。更让人费解的是,乔贡德是佛罗伦萨丝绸巨贾,达·芬奇为其娇妻作画,非但不给伊穿绫罗绸缎,反而一身玄色,犹如丧服。罗马历史学专家罗伯特·德·扎普利依据事实断言:“瓦萨里之说纯属虚构。此翁从没有见过那幅画,所载皆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他进一步宣称,生意大户乔贡德家在税制严格的佛罗伦萨,收支账目一一记录在案。乔氏果若委托当时已声名远播的达·芬奇作画,报酬肯定不菲,然账本上竟没有任何记录。他的遗嘱及遗产册录里也未提及此画,甚为反常。罗伯特·德·扎普利经过细致的考证后肯定,卢浮宫现存的“蒙娜丽莎”画像根本不是“乔贡德之妻”,而另当有确切的历史出处。
迟暮之年,达·芬奇在克洛·吕塞继续作画,完成了《圣约翰》——一幅在人物神采上超过《蒙娜丽莎》的奇妙作品。1517年10月10日,路易·阿拉贡主教来访。陪伴主教的安东尼奥·德·贝亚蒂斯在回忆录里说,他们在达·芬奇的作坊里看到三幅画,一幅是《圣约翰》,一幅是《圣母、圣婴与圣安娜》,还有一幅是朱利安·德·美第奇委托达·芬奇为其子伊波里多画的慈母像。
朱利安·德·美第奇属佛罗伦萨望族,其兄是教皇列奥十世(1513-1521)。依仗哥哥的权势,朱利安一生都过着阔绰闲逸、拈花惹草的日子。一天夜晚,朱利安在乌尔比诺寻欢作乐,酗酒奸污了应邀赴宴的贵族女子帕希霏卡·布朗蒂尼,不料使对方怀孕。1511年4月19日,帕希霏卡分娩,产下一男婴,后患产褥热死去。生时,这位女子因未婚怀孕羞愧不已,嘱咐为她助产的女友说,若自己活不下来,要将婴儿处死。助产妇怜悯小生命,于复活节之夜将新生儿抱到圣克莱尔教堂,放在门廊下离去。教堂根据母亲留在襁褓里的一枚标记,找到了生父。朱利安·德·美第奇没有子嗣,认了帕希霏卡·布朗蒂尼生下的男孩儿,取名伊波里多。这样,弃婴头顶戴上了“德·美第奇”家族的徽号,彻底改变了私生子的低贱身份。现今,乌尔比诺大学图书馆内保存着“弃儿”身世的文书,有案可查。伊波里多·德·美第奇后来晋升主教,24岁时遭谋杀。
伊波里多幼时深得父亲宠爱。朱利安·德·美第奇找到当时在佛罗伦萨的达·芬奇,请他为小伊波里多画一幅理想的慈母肖像,供其子追思母亲,聊慰幼小孤苦的心灵。达·芬奇欣然接受了这项委托。帕希霏卡红颜薄命,音容不再,达·芬奇只能凭想像绘画。恰巧,达·芬奇本人的童年也十分凄惨。他母亲本是个女仆,被主人糟蹋,像帕希霏卡一样产下一个苦命的私生子,数十年后才得到父亲承认。达·芬奇以一个孤儿的亲身感受,特别是对母爱的怀恋,绘出了一个慈母朝自己孩子显露的微笑。实际上,这幅画的恰切名称应该是“慈母的微笑”。
罗伯特·德·扎普利认定,由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购买,而今陈列在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正是朱利安·德·美第奇让达·芬奇为其子伊波里多画的那幅作品。该画与乔贡德之妻蒙娜丽莎毫无关系。瓦萨里之说纯属误传。更何况,他连画面上有飘渺山水风光背景都毫不知晓。
最可信的,应该是德·贝亚蒂斯之说。贝氏陪同阿拉贡主教在克洛·吕塞堡见到达·芬奇及其珍视的三幅作品,他的笔录系由老画家亲口所述,从而破除了所传“蒙娜丽莎”的偶像神话。
那么,真正的乔贡德之妻“蒙娜丽莎”画像究竟哪儿去了?德国汉堡的艺术历史学家亚历山大·贝里格等研究学者跟意大利艺术史专家罗伯特·德·扎普利持同一观点。他们到卢浮宫考察,确信“此蒙娜丽莎非彼蒙娜丽莎”,因而去找寻“彼蒙娜丽莎”的踪迹。根据他们的调查结果,名为“蒙娜丽莎”的画作与达·芬奇生前亲近助手、被其昵称为“顽童”的萨拉伊有关。在1516年应弗朗索瓦一世邀请赴法国昂布瓦兹的克洛—吕塞古堡之前,达·芬奇让萨拉伊挑选数幅自己的绘画保存,萨拉伊要了达·芬奇几幅未完成的作品,其中就有“蒙娜丽莎”和“丽达与天鹅”等,回到家乡米兰。达·芬奇逝世,骨灰撒在卢瓦尔河谷不久,萨拉伊也神秘死去。人们在其遗产名录里看到有“蒙娜丽莎”肖像,而画幅本身却杳无音讯,想必也跟保存者一起神秘地永远消逝,让人不禁叹息从此在世界画坛与“蒙娜丽莎”诀别。
岁月似水,从我第一次到巴黎,塞纳河桥下不经意已流逝了将近四十载光阴。忆想当年首度在卢浮宫一睹“蒙娜丽莎”芳容,感受的是美姝莞尔一笑,深奥莫测。于今再到卢浮宫审视这幅画像,却另有一番迥然不同的感触,觉得彼美并非是在茫茫宇宙莫名其妙地微笑,更不再那般神秘。喏,画中人不是误传的乔贡德之妻“蒙娜丽莎”,而是大画家达·芬奇为一个孤儿臆想的慈母,抑或恰是他自己那位终生含怨的母亲。难怪一位在卢浮宫守护其旁30余载的老者坦言:“有些日子,她根本就不笑。”概因这位怨妇内心有难言之隐,只在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刻才露出甜美,而又略含几分悲凉的微笑。
简言之,达·芬奇这幅肖像画即使不按真实历史叫《帕希霏卡》,也应改名为“慈母的微笑”。一念及此,我顿感这能在浮世终矫其枉,返璞归真的“微笑”格外亲切,显得那般真实诚朴,证明了一个生活中的真谛:世上唯有母亲的微笑最慈爱,最暖人心房。
(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