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前的老上海有个家喻户晓的地方叫新城隍庙,新城隍庙的马路对面,有个同样家喻户晓的石氏诊所,只要随便问起,连三轮车工人也会把你送到那里。
石氏诊所的主人是骨伤科医术大家石筱山,石氏伤科传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了。诊所每天要诊治三四百人——其中不少是从郊县四乡赶来、半夜就在门口排队候诊的。
说起石筱山的精妙医术,有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那是1934年5月,46岁的南派名武生盖叫天在上海大舞台演《狮子楼》,他扮演武松。演至武松去狮子楼寻西门庆,西门庆赶紧从楼窗——离地两丈多高——跳出逃逸,武松亦纵身一跃奋勇追赶,正在半空中,盖叫天忽见“西门庆”还躺在地上,紧急中,迅疾在空中一闪身,落地时只听“咔嚓”一声,右腿胫骨竟被折断!一霎时疼痛难忍,但他仍倾注全力以左腿“金鸡独立”,台下的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可当幕完全落下时,他便一头栽倒在地。
可戏还在继续,过场锣鼓还在催打,“救场如救火”,于是打电话请石筱山救助。
石筱山万分火急赶到剧院,经手法触摸(当时尚无手提式X光机,出急诊全靠手法诊断),即判断是“胫骨骨折”。仅在短短几分钟里,石筱山便完成了紧急处理:一是将断骨整复,二是顺势将筋脉理顺,消减肿胀,三是以小夹板暂时固定。开始时刚触及伤处,钻骨的痛楚直令盖叫天虚汗遍体,面色变青。但处理结束时,盖叫天刺骨之痛顿减,脸上又有了血色,而且竟又坚持着回到了舞台。
事后,这惊心动魄的内幕不胫而走,盖叫天的艺德和石筱山的医术令人肃然起敬。有人称赞道:“石筱山的正骨,盖叫天的神勇,堪与三国故事里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相媲美。”
石筱山不仅医术精湛独到,而且医德高尚,深明大义。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即毅然把祖传三代的石氏伤科的秘籍——包括所有的方剂与医技——完整地献给了国家。而正是这个不同凡响的举动,成为石氏伤科50年后实现了巨大跨越关键的第一步——这一点,也许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而当时的上海市政府及有关部门,对石筱山及石氏伤科这支民间奇葩的珍视与扶持,无疑是迈出了关键的第二步:
1954年,上海市成立第一家中医院,即请石筱山任骨伤科主任;1956年,上海市成立第一家中医学院,又请石筱山领衔组建伤科教研室并任主任,石筱山主编的《中医伤科学》成为全国中医学院统编教材;1960年,上海中医学院附属龙华医院建成,石筱山又领衔创立伤科并兼任主任——石氏伤科这个民间医术,就这样跳出了一门一户、一家一派的狭隘范围,直接跨入了中国的主流医学界与高等教学体系。后来,中医学院党委又作出决定,选拔一批青年学子提前两年进行专业定向培养,为石筱山等一批名中医配备学术继承人。
今天回过头去看,这些措施是多么及时与富有远见啊!
石筱山的第四代传人有20多名,师生间薪火相传、亲密无间,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他的学生施杞至今记得这样一件“小事”:那天上午,石筱山带领学生一起查房,详尽地回答学生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查房后又到门诊接待病人,学生继续跟着老师抄方,等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下午2点多钟,大家顿感腹饥力乏。这时,石筱山笑眯眯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送到学生手上。巧克力在那个年代尚属稀罕之物,学生们甜在嘴里,乐在心里。
由石筱山亲手带出的这20多名高徒,后来大都成了上海与周边几个省的骨伤科名医,担任大医院伤科主任、中医学院伤科教授的亦不在少数,他们不仅完整地继承了师门医术的精华,而且遵从师训突破门户,博采众方,各自有了独到和创新之处,合力将石氏伤科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但石氏伤科得以攀登现代医学的高地,得以走出国门,则是得益于改革开放。20世纪80年代后期,国家大力扶植中医药,并高瞻远瞩地提出了如下发展方针:“继承、创新、现代化、国际化。”
这个发展方针给了石氏伤科的传人们前所未有的开阔视野,而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更给了他们旷世未有的发展机遇。他们不失时机地带领自己的学生们做了下面4件事:
一是系统的发掘和整理工作。如原上海市黄浦区中心医院副院长石仰山(石筱山之子),带领邱德化等弟子整理了20万字的《石筱山医案》,还系统总结了“石氏伤科”的历史渊源、理论体系、经验秘方、导引手法以及外敷药剂型的改革,出版了有关书籍10余本。他说:“这不是我个人家产,而是我父亲总结先辈经验,又耗尽毕生心血,付诸实践,发掘、整理的一份民族遗产。”
二是进一步突破中医狭隘的“师传徒受”模式,发展成为规范的现代高等教育模式——从教材编写、课堂教育、临床实习,到导师带研究生,并由此培育了一支学科队伍。据初步统计,目前石筱山伤科门人已逾400余人,其中具有博士学位及高级职称者已过百人。石筱山伤科不仅享誉江浙沪,也已在广东、广西、福建以及西北内地广为传播,近10年更随着学术交流走出国门。
三是运用现代科学的手段,在继承中创新。以医疗、科研、教学为切入点,承担了包括国家973、863项目等200多项国家及部市级科研课题,发表了八百余篇论文、五十余部专著,获得了包括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部市级一等奖在内的众多奖项。
如原南京中医药大学骨伤教研室主任诸方受教授,带领黄桂成教授等弟子在石氏伤科的大伤膏等基础上,又创制伤科消炎膏,用于治疗伤筋肿痛,关节痹痛,使伤科外用药形成系列,现已治疗10万余人次,很受欢迎。
施杞在这方面更进了一步。1998年11月,他从上海中医药大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后,带领王拥军博士等一批弟子在龙华医院一间陈旧的办公室里,创建了“上海市中医药大学脊柱病研究所”。15年后的今天,该研究所已经是国家中医临床研究基地、国家重点学科、教育部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中医骨伤硕博士培养点和博士后流动站。15年来,它先后派出15名博士,赴美国罗切斯特大学、哈佛大学等世界一流的大学进修学习,回来后又承担了170多项国家与上海市的重要课题。该研究所光是在美国《脊柱》杂志上(《脊柱》是国际脊柱病领域最高级别的期刊),就已经发表了13篇论文,把研究成果推向了国际医学界。
经过3代人半个世纪的不懈奋斗,一个民间的医术实现了向现代医学进军的奇迹般跨越。要是中国有更多更多的民间奇葩能实现这样的跨越,中国的现代化是否会来得更快一些?(本报记者 樊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