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怀三章

一片枫叶

    我的福建朋友、作家陈章武访美，从梭罗故里波士顿寄我一片采自瓦尔登湖畔的枫叶，激起我对三十多年前游瓦尔登湖时情景的回忆。

万里霜天，万里秋风

一片瓦尔登湖畔的枫叶

从地球那边飞到亚细亚·北京

轻轻敲我的窗棂

薄薄的绛红的叶子

带一点风尘、一点兴奋、一点陌生

是湖上一缕霞光

又响着拍岸的水声

像对我频频叮咛

你们不知道，在人间，它

既是晚秋，又是早春

既是大地，又是天空

既是物质，又是精神

既是现实，又是幻梦

三十多年前，深秋

我曾到过那儿，瓦尔登湖

闪闪的涟漪

清香的泥土

苇丛里扑打的翅膀

草野繁响的虫鸣

都是活泼生命的元音

跳跃，流淌，飘动

静谧里，织成天籁的合声

瓦尔登湖的风吹着，吹着

我穿过山林草莽

踏苔藓腐叶

在光影摇动的小径尽头

寻到一座小木屋

炊烟和灰烬早已散净

霉迹斑驳里

只一把铁斧和它凝重的影子

高昂着头，站着，枯守着

孤独、历史、春雨秋风

一柄有思想有性格的铁斧

多么简洁却沉甸甸的生命

主人呢，那个满怀精神痛苦

寻找灵魂居所的人呢

那个聒噪生活里

眯缝着眼思考世界的

清醒的人呢

离去了，把锈蚀的世界留在身后

将渴望、梦

绿色的雨、跳跃的星星和

抱着泥土哭泣的野花

一起塞进背囊离去了

空留阶前

苦涩的蒲公英、乱飞的流萤和

空茫里乡村教堂隐隐的钟声

瓦尔登湖的风吹着，吹着

他赤着脚，肩负着那个

丢失的世界和孤独一起

离去了，离去了，却给历史

留下一个永远、永远

永远也走不远的清晰的背影

收藏了我三十多年影子的湖水

撩过我三十多年前黑发的秋风

湖上飞鸟，湖底游鱼

岁月催老湖畔红枫

朋友呵，感谢你

送我这片深情的叶子

它也许是我当年抚摸过那树

最后飘落的一片

坐在案前灯下

殷殷地望着我

像云，像风，是一则寓言

要引我沿它的叶脉

到淳朴的大自然中去么

离开摩天大楼下匍匐的阴影

离开血火的激流漩涡和

喧嚣浮躁的酒绿灯红

回到人积极的精神理想中去

寻找心灵所应享有的诗情

瓦尔登湖的风吹着，吹着

在大海吞吐的潮汐那边

在遥远舒卷的云层那边

一条迎来五洲四海的小径

一座静静的小木屋

一把倔强的铁斧

一片美丽的在自由中

歌唱了一生的叶子

在新的觉醒中引我们思考

从大地呼吸里

领悟生命

在浩渺时空中

追索人生

人和小鸟

当小鸟歌唱的时候

所有琴弦都随它的旋律颤动

当小鸟歌唱的时候

所有叶子都在倾听

当小鸟跳跃的时候

葱茏田野变得更宽广

当小鸟跳跃的时候

高山阔水都变得轻盈

当小鸟飞翔的时候

世间一切都失去了距离

当小鸟飞翔的时候

滑出无数流星的身影

但作为人间美丽部分的小鸟

被射杀了，羽毛染血跌落草丛

作为人间美丽部分的小鸟

只留下一片痛苦的回声

谁是凶手，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

他们造出精巧的猎枪

谁是凶手，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

他们，野蛮、残忍还是聪明

滴血的伤口使人愤怒又羞耻

人间消失了飞翔、跳跃和歌声

滴血的伤口使人愤怒又羞耻

怜悯和爱死去，黎明怎样上升

短 歌

我把我的天真存在童话城堡里

把我的记忆锁进抽屉

我把心放在颤动的琴弦上

把泪盛在瓦罐里

我把我对你的想念装进篮子

把对你的爱放在伤口烈焰里

我把我的孤独放在一盏灯下

把愚蠢全部捧给你

    （李瑛 1926年生，现居北京。16岁开始写诗，长诗《我的中国》《一月的哀思》广为流传。至今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