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的足球人生

    “家”，是国家和社会最基础的细胞，是人的一生最初的起航点和最终的港湾。关于“家”的叙事，看似渺小琐碎，但将这些最细微的观照连缀起来，其实是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时代、关于家国的最真实深切的记录和波澜壮阔的主题。“我的家事”栏目，诚邀各界人士在此分享您关于“家”的故事。  ——编者

    又到了铺天盖地都是足球的日子。我不看足球，但一到世界杯，还是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表叔。

    表叔比我大六岁，是我舅姥爷的长子（其实，严格地论起来，我应该叫他表舅，表叔是我们当地习惯的叫法），也是我家兄弟俩小时候的玩伴。那时候我和哥哥还是五六岁的孩子，平时总喜欢两人结伴从工学院的家跑出来，穿过昆明东郊的一片片田陌和池塘，一气跑上半个小时，到体委大院去找表叔。而表叔会领着我们去训练馆里看运动员们训练，或者趁着场馆没人的机会带领我们挥拍打球。

    表叔爱领我们玩，但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上世纪80年代初，才上高一的表叔被省足球队硬拉去当专业队员。而舅姥爷和舅姥姥死活也不愿意，他们只想让儿子好好考上大学，今后别再沾体育的边。结果领导来家里做工作了：“当运动员是苦，普通家庭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当运动员。如果咱们体育工作者都舍不得把自己孩子奉献出来，以后国家的体育事业还指望谁？”被领导这么一说，夫妻俩没办法只能奉献了。舅姥爷到今天还觉得遗憾，没能让自己的长子去上大学。每次一见到我这个博士毕业的侄孙子，感慨就更多。舅姥爷夫妻俩在体委大院住了大半辈子。舅姥爷是我国著名田径教练，培养过中国最早的田径亚运会冠军，舅姥姥则一直在体操队工作。那个年代搞体育的，真是献了青春献子孙！

    表叔当了专业运动员之后，曾经干过一件特给我长脸的事情。那是1986年，我刚上初一的时候，为了庆祝大理白族自治州成立30周年，云南省足球队和当时的国足在大理州体育馆踢了一次友谊赛。那场比赛表叔司职前锋。而我则和班里的同学们坐在比赛现场的看台上看球。那是我这一辈子印象最深刻的一场足球比赛。谁也没想到，上半场还不到30分钟，云南队就把国家队踢了个2∶0，而这两个球都是表叔进的。当表叔第二次把球送进对方球门的时候，广播里主持人开始兴奋地介绍1号球员董明，这位祖籍大理的白族小伙子。本土的球迷一片沸腾。在余下的比赛时间里，观众喊着表叔的名字给他助威，我坐在看台上，心里真是无比自豪！

    那一次比赛之后，表叔在大理成了个球星，我的同学们全都知道他。但令人沮丧的是，每当我想要嘚瑟一番，向他们炫耀一下那个风光无比的1号是我表叔，也就是我妈的表弟时，他们死活都不信。也难怪，我这样一个体育老不及格的豆芽菜怎么可能有个踢足球的表叔？而且还踢得那么好！为了讽刺我撒谎，他们会阴阳怪气地在我面前说：“马拉多纳是我舅舅，我要去阿根廷踢足球喽！”真是让人窝心！

    小学三年级那年，我们兄弟俩跟父母从昆明迁回了大理。那次表叔去大理参加比赛，是我们搬家后第一次和他见面。赛前有天下午，表叔特意跟队里请了假，去我家找我们玩。没想到，当天老师把我们全班同学留下补课，一直到很晚才放学。等我们匆匆忙忙跑回家的时候，表叔已经离开了。失望之余，我看到桌上躺着一张信笺，上面写满英文字句。妈妈说，表叔在家等我们的时候，从我爸书柜里抽出一本鲁迅的《彷徨》，坐在书桌前自己试着把序言给英译了一遍。当了几年的专业运动员，他一直没有改变敏而好学的习惯！

    1992年，我和哥哥考上了大学，而云南省男子足球队也在这一年宣告解散。表叔辗转在各省市职业俱乐部踢球，过起了四海为家的日子。有一次他到武汉比赛，我们短暂见了一面。那时候他的足球人生，奔波而劳累。到我上研究生的时候，他也退役了。表叔是个耿直的人，退役之后找工作都没让体委大院安排照顾，自己去自来水公司当了个抄表员。干了几年之后，因为被发现外语好，公司任命他做了法方经理的翻译。可没过多久，他又自动请辞回基层抄水表去了。他说，看不惯老外和公司高层那帮人各种乱来。过了很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个新闻，这家法国公司控股的西北某省会城市自来水厂出现重大事故。我不禁又想起了当时表叔的选择。看来，不管这个社会变得多么功利败坏，还是会有人选择坚持自己的良知和操守。而表叔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表叔刚退役那会儿，有一次和我聊天，曾说起想来北外进修西班牙语，然后从事足球裁判或者体育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为此我很开心，但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北京跟我接头啊？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父母都70多了，还是好好在家照顾他们几天吧。表叔是说到做到的，如果没有加班的话，他几乎每天下班后都回父母家，陪父母一起吃饭聊天。还记得有一次去看望舅姥爷夫妇，闲话中提起表叔，舅姥爷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表叔，真是个难得的大孝子！

    有时想想表叔这些年的经历，我会替他遗憾，总觉得自从离开了足球场之后，他的才华、禀赋和抱负便一直受着委屈。我这位相貌高大俊朗、为人勤勉方正、谈吐见识不俗的表叔，他的人生难道不是应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么？倒是表叔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告别了绿茵场上的激情人生之后，他平心静气地抄他的水表，闲来陪伴父母和女儿，休假时便背起背包独自旅行。他人生的质感，那么宁静、温暖、美好。

    世界杯开赛前两天，看见表叔那久未更新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了一条新的转发。那是一段视频，标题为：“有这射门技术，一个人就能打败所有世界杯球队”。视频里一个邋遢的小伙子一遍一遍展示着他无比精准的射门技术。空中飞行的飞盘、几十米开外的垃圾桶和超市购物车，小伙子踢出去的球都能精准命中。视频大概是在拉丁美洲某个穷国拍的吧，场景都是破败的街道、空寂无人的仓库和地下室，但配乐激情澎湃，小伙子的神情举止自信昂扬。

    看完这段视频，我觉得自己更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了。

    （作者为中央戏剧学院青年教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