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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7月04日 星期五

    天上·人间

    (小说二题)

    女真 《 光明日报 》( 2014年07月04日   14 版)
    插图:郭红松

    【归 来】

     

        过小年的头一天,靠山屯鼓乐震天。李大壮一家,从南方回来过年了。

     

        李大壮心疼。广州开往沈阳的火车票,两张票多花了二百。二百块钱哪!冯秋萍知道了,更得心疼!在老家,冯秋萍抠门儿是有名的。吃不舍得,穿不舍得。养了一水塘的鸭子,鸭蛋腌咸了,端午那天,三口人一人一只,剩下的卖给来水塘钓鱼的。他们家的鸭子在水塘里放养,不喂饲料,吃过的都说好。冯秋萍还不舍得穿。五年前的一套红秋衣,已经洗得没底色了,除了夏天,一直套在身上。

     

        车厢里挤满了回东北过年的老乡。行李架上塞得满满的,从广州出发时,过道上就有站着的了。李大壮和李强,有座位。李大壮靠窗,李强挨着过道,父子俩肩挨肩,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五年来,李大壮头一次回老家过年。头两年他留在广州,看厂房,老板多给他开二百块钱,加上省下的往返路费和花销,里外里等于多挣几千块钱。第三年,年根儿底下,母子俩南下和他会合。李强在鞋厂学徒,冯秋萍给食堂摘菜洗碗。一家三口,年在哪儿都是过,省了路费,还有春节加班的额外补贴,挺好的事儿。没想到,这个元旦刚过,冯秋萍突然肚子疼。肚子疼她向来不当回事儿。肚子疼对女人来说还算病吗?生孩子,来例假,妇科病,哪样不疼?她不肯吃药。忍不住了,买了两盒止疼片。两盒药吃完,还是疼,疼大发了,冒冷汗珠子,发烧,这才舍得去医院。去医院的路上,冯秋萍说:“我想回家过年。”

     

        就为她这句话,李大壮安排了这次行程。

     

        火车有节奏的晃动让他昏昏欲睡。儿子李强不肯说话。李大壮知道为什么。这孩子,还生气呢。那也没办法。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也生气,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什么没早带媳妇去医院。问题是:生气有用吗?!

     

        卖盒饭的小车来了,他咬牙买了一份。一盒米饭,一盒菜。放在茶几上,往儿子那边推。儿子看他一眼,不吱声,也不伸手。李大壮不管他,闭上眼睛。从冯秋萍住院,他就再也没睡好觉。现在,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会儿了。李大壮睡着了,还做了梦。他们坐在老家的炕上,烧好的炕头,从屁股热到心窝里。冯秋萍给他盛了酸菜汤放在炕桌上,竟然还有两只咸鸭蛋!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李大壮还没伸出筷子,就被惊醒了。有人从他怀里往外掏东西。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儿子李强,正把他怀里的包袱往外拿呢。茶几上,饭剩一半,菜剩一半。哪有什么酸菜汤和咸鸭蛋。菜盒里,绿色的油菜、惨白的豆腐,让他没有食欲,却也只得强打精神。没滋没味地嚼着儿子给他省下的饭菜,心还在梦中。老家的房子,借给表弟庆魁住了。大年根儿底下的让人搬家,难为人啦。回老家过年的电话,一个星期前就打回去了,不知道庆魁房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北京……天气预报上的这些城市,梦一样留在身后。外面阴着天。南方的湿冷,让他思乡心切,恨不得一步到家,又害怕很快就到家。有些事情,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车过山海关。蓝天、白雪覆盖的原野,透明的空气,那是白天应有的景象。现在,外面一片黑暗,他却精神起来,再也睡不着。瞟了一眼儿子。李强睡得正香。毕竟是孩子啊!一家三口,其实最适应广东气候的,就是儿子。他从来没说过想家的话。甚至已经有了一个贵州籍的小女朋友。那个女子才十七岁,个头不高,白,一看就聪明。冯秋萍挺喜欢她,已经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过完年李强肯定要回南方。李大壮没想好自己回不回去。临走时,他跟老板说的是活话儿。他还有退路。问题是,他还能回去吗?那个城市,让他心疼!

     

        火车终于在北站停下时,李大壮的腿,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左手拎着包裹,右手提着旅行袋。儿子扛着大编织袋,里面装着一家三口的四季衣裳,还有冯秋萍嘱咐他给老人买的过年东西。从南到北,他们的衣裳越加越厚,编织袋已经空出一些地方。大小伙子了,扛着那么大的编织袋,玩儿一样,看不出累。冬天的早晨,冷,心脏好像被冻小了,往胸腔里缩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成白霜,在空气中留下痕迹。这样的冷,曾经让他想念,现在,却让他伸出的手很快僵硬起来。

     

        通往靠山屯的长途汽车上,李强仍旧不跟他说话。他的心咚咚跳着,像一个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在北站,他给村里打了电话,庆魁说去汽车站接他们。挂甲屯、毛屯、姚千户、杨千户,然后就是靠山屯了。他们在靠山屯下了车,候车亭前,聚着好几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来接他们的!庆魁冲在最前面,问他:“我二嫂呢?”

     

        李大壮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从上车,第一次有人问他话!家乡话!

     

        李大壮举起手里的包袱。

     

        包袱里是一只精致的骨灰盒。五百块钱买的。一路上,他没敢打开看,怕惊着周围的乘客。

     

        “怎么不早送医院呢?!”在沉默而哀戚的目光中,李大壮看出了乡亲们的心里话。是啊,怎么不早送医院呢?!广州医院的大夫也这样责问他。止疼片吃完了,还疼,疼得冒冷汗,发烧,说胡话,哭爹喊娘,这才张罗去医院。李大壮的媳妇冯秋萍,这辈子就住过一次医院。大夫说,太迟了,肠穿孔。怎么不早点送来?!

     

        现在,面对眼前的这些乡亲,他忽然明白了,儿子跟他生气是对的。媳妇这辈子活得太屈,吃没吃上、穿没穿上。最后一次,他得让女人活得值,他得大办,请吹鼓手来,请扎纸活儿的来,把村长请来主事。因为村长收回养鱼塘,李大壮跟他翻脸,一气之下去了南方。现在,人家到车站来接你了,你还计较那些事儿吗?看在女人的面子上吧。

     

        过小年的头一天,靠山屯鼓乐震天。

     

        李大壮一家,从南方回来过年了。

     

     【旅 途】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飞机。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留下联络的电话。萍水相逢,这种事情多着呢。

     

        经常出门,在类似于候机厅这样的场合,我很少乱逛。机场的东西通常比外面贵,这是常识。人在寂寞的时候花钱容易冲动。冲动是魔鬼,哈哈。

     

        通常我会静静地坐在离登机口不远的地方等待,让快节奏的生活来一点儿松弛。人生难得片刻闲。闲是一种舒服的人生境界。

     

        在广州白云机场,我看到了一个和我相似的女人。和那些成帮结伙出来旅游的大嗓门儿东北人不同,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那排靠椅上,没有旅伴,没有大包小裹,只一个随身的小包。她不买东西,不与人说话,不东张西望,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白色的休闲裤,淡黄色的T恤上衣,显得非常干净。尽管看上去不很年轻了,但是,她是我愿意多看几眼的那种女人。有一种女人,年纪大了看上去也舒服,她就是。

     

        上了飞机,才发现,她竟然就在我里面的位置。进去之前她冲我点头笑笑。是那种很有修养的女人有礼貌的表示感谢的笑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毒药。紫毒药。中年妇女喜欢的一种法国香水。

     

        我不想和她说话,如果不是后来她哭出声了的话。有一些漂亮女人,你和她们说话往往会失望的。

     

        一开始她是暗泣。双手掩面,头抵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我以为她是对飞机上升的那种过程不适应。当飞机完成爬升,开始平稳地运行时,才发现,她已经哭出了声儿。连空姐送来的水都没伸手去接。我替她接了水,放在我面前的折叠桌上。用手轻轻地碰她一下:“姐,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我的询问让她暂时停止了抽泣,掏出面巾纸狠狠地擦了几下眼睛。在顶灯的照耀下,我发现她至少有四十几岁了,她脸上的细纹已经很明显。但皱纹并不是让一个女人在这种公众场合哭泣的理由啊!

     

        “谢谢你。”

     

        平静了一会儿,她伸手拿走水杯,冲我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姐姐遇到什么事儿吗?”

     

        “不是。我儿子上大学了。”

     

        “上大学是好事。”

     

        “是好事。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哭。我请了假过来送他。我陪他待了一个多礼拜。我怕他舍不得离开我。谁想到他竟然会撵我走。让我回去上班。说他长大了,自己能行。”

     

        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是一个舍不得离开儿子的妈妈。

     

        话匣子一旦打开,她变成了一个爱说话的女人。

     

        “我儿子学习可好了。考600多分。我让他报北京的大学,离家近,我也可以常去看他。他非得要离家远点儿。广州这么远的地方,坐火车要三十来个小时!真后悔当初不该由着他的性儿!”

     

        “孩子离家远点未必是坏事。尤其男孩子。”

     

        “说是这么说。他是存心要离家远。翅膀硬了。”

     

        “那是,孩子早晚得飞。”

     

        到这种程度,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素昧平生,不是流行一句话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嘛。没想到她还要继续往下说:“是不是亲爸在这种时候就看出来了。说什么支持孩子的决定,孩子离家远点儿有利于孩子的成长,还不是借口?孩子走得越远他越高兴,眼不见心不烦!”

     

        女人说完,头又抵到前排的椅背上,再不吱声。肩膀微耸。我看出来,她又哭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再劝她。一个舍不得离开孩子的母亲,如果背后还有再婚这样的背景,事情就不简单了,而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有些话不好说的。毕竟,我们是陌生人。

     

        几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乘务员温和的声音提醒乘客,飞机马上就要降落桃仙机场。我身边的女人,抬起头,拿出化妆盒,开始装扮自己。她用的是兰蔻。我化妆品过敏,平时只用凡士林,但我知道,她用的是很多出国购物的女人愿意花钱的品牌。我想,这是一个有钱的女人啊。有钱的女人也有苦恼。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飞机。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留下联络的电话。萍水相逢,这种事情多着呢。

     

        巧的是,我们托运的行李是挨着的,这使我们能够差不多同时离开关口。迎接我的是公司的司机,上机前我打的招呼。作为一个没能把自己成功嫁出去的女人,让司机来接机是最自然的事情。而我身边的女人,她是有人接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喊她妈妈。还有一个白发老男人,接过她的行李,挽着她走。我想,他就是那个“不是亲爸”吧。让我不解的是,走在男人和小女孩儿中间的女人,看上去笑得那样开心。

     

        我得承认,她是笑起来挺好看的那种女人。

     

        女人呐。难怪男人总说看不懂。

     

        (女真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辽宁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艺术广角》执行主编。本版曾刊发其多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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