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木吐绿的时候,顾德华的生命结束了。
四月,朋友来电话说:“顾德华去世了。”我一下愣住。几天来,天色晦暗,内心无光。夜晚,猛地想起手上未完成的工作,我会一下惊醒——2007年开始,我的工作大部分与新华社老图片、老摄影记者有关。
这些年,作为“新华典藏”项目主编、“口述新华”执笔人,我数次往返新华社总社和菊儿胡同(新华社北京分社旧址)之间:2009年2月,我为顾德华做口述;2011年4月11日和2013年11月27日,我分别两次去顾德华家,她的十余幅图片选入“新华典藏”,我们请她在图片上签字。
在2009年写的《顾德华口述:我的照片有时代的烙印与真实》中,我曾写下这样的采访手记——
很多人印象中的女摄影者应该是热闹的、感性的、凌厉的。但是新华社女摄影记者陈娟美、顾德华、王子谨、金勖琪们却不约而同地理性、沉潜。她们严守纪律、有很强的控制力,她们的修养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朴素有目共睹。
菊儿胡同北京分社宿舍六楼,顾德华家。一套普通的住所,没有豪华装修,没有奢华用品。这个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顾德华和身为大学教授的老伴一人一个屋,静静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每次走进去,我的心顿时安宁,说话节奏都慢了下来。
顾德华把保存了几十年的证件、照片、笔记本、嘉奖令一一拿出来给我看,那些尘封的往事也慢慢展露出来。其中那个深枣红色的厚皮本最令我惊叹——那是1956年10月份顾德华刚进新华社参加摄影训练班用过的笔记本。她记的笔记认真极了,密密麻麻,满满一本,上面还写着许多公式,画着许多图。“53年了,我一直不舍得扔掉。”
因为特定的工作岗位所限,顾德华30多年拍摄的照片没有大事,但她从未停止记录,即使在对国家发生的一切最不能理解的情况下,她也不曾放下手中的相机,在她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北京城的真实。这是顾德华在新华社受到的严明教育和职业操守所决定的,所以到现在她能坦然地说:“我尽责了。我完成了记者应该做的事情。”
(二)
顾德华生于上海,从小学到高中上的都是教会学校,受到的全是严明教育:穿白衬衫、过膝盖黑裙子、黑鞋,不许烫发,吃饭睡觉不许讲话,不许两个人一起上厕所,不许涂脂抹粉……
1956年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顾德华和同班同学郭超人、张家昌分配到新华社。顾德华直接分配到北京分社摄影组。一进社,她就参加了新华社摄影训练班,继续接受严明教育。给她上课的石少华、齐观山、张印泉、魏南昌、袁苓、卢学志、谢汉俊、黄次石、薛子江、吴化学、陈昌谦、毛松友、戴戈之……全是那个时代的摄影大家。
“文革”期间,新华社派顾德华进入北京大学,住在学校,不能回家。因为常有中央精神下来,她的任务就是反映学校里的情况。在荒诞的社会情态中,顾德华和很多人一样忧心忡忡:“国家怎么办呢?国家会走到哪里去呢?” 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相机,虽然拍的照片很没意思,画面经常是写大字报,或举拳批判,或是一条标语加一圈人,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都极其公式化。顾德华最烦这种照片,但还是要硬着头皮拍。今天看来,这样的照片真实记录了中国历史上特殊的一段,看上去很假,但确实又是真实发生的。
从1956年到1976年,从二十二岁到四十二岁,顾德华最好的二十年在无尽的运动中度过。她不可能把全部才华、能量用在工作上,却要用很多时间来抵挡无端的风雨侵袭和无孔不入的黑暗。大部分时间,她小心谨慎、话越来越少、脚步越来越轻,“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最好。”她说只要不开会,她几乎每天都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学校医院、剧院舞台……
(三)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新华社,在分社实习半年多后到摄影部对外编辑室。那时的编辑室,一个大房间坐二十多个人。
有一天,编辑室进来一个高高大大、温文尔雅的女性。她和任何编辑说话,都会走到说话对象面前弯下身来小声地说,哪怕面对的是我这样一个刚来社里的毛头小编辑。我一下着迷于她,我希望几十年后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做一份动静很大的职业,却要成为一个安静的人。
这些年,看老照片是我重要的功课。我天天趴在桌上看老照片,看大时代之悲喜、看摄影之功能,更看摄影者之命运、看那些身为中国国家通讯社的记者,饱满而寂寞的一生。
顾德华去世,我再次打开她为新华社留下的图片细细打量,一个惊心动魄的生命留下的却是几千幅波澜不惊的图片。没有大事、没有突发新闻,全是北京老百姓在大时代下的普通生活。小事情、小命运,却刻满大时代的烙印与真实。照片上有那么多平淡、无奈、不甘以及时代和个人的局限,但那些照片日常、会心、具体、诚恳。
大时代被顾德华的照片打量着,往昔,经过这个女摄影家的心灵转化得以存在,为未来者讲述此刻文明。顾德华幽幽的话语似乎还在我的耳边:“我在新华社工作多年,没有拍摄到一张能称得上伟大瞬间的照片,我只是为我们国家辛勤劳动的人们拍摄下了一些平凡的影像。我只是做了我能够做的事情,也是应该做的事情,我尽了我的职责;我的人生也是平凡的人生,但是因为我是新华社记者,我的生命历程中有了一些可以述说的故事。”
对摄影家最好的纪念就是反复研读他们的照片。我一遍遍阅读那些珍惜道路、珍惜荣誉的老记者用生命留下来的照片。此刻,我在想:这就是做摄影者的好处吧!人走远了,她留下的照片千年后还会和后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