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古话很有内涵,“湘中三老”活跃当代书画艺术高地的现实使我更加笃信。来自凤凰古城的画家黄永玉年过九旬,生于株洲的书法家李铎八十有四,生于湘潭的金石书画家李立年近九十,时人并称“湘中三老”或者“一田共二李”。他们的故乡沿北纬28度偏南自西向东贯通湖南中部,丘陵起伏,山水连绵,民风淳朴,或许是孕育书画艺术的优良基因。“湘中三老”中我与李立先生谋面算是最后,然而我听到关于他的故事却是很早。
我与李立先生初次谋面是在2013年12月1日,那天正值周日。晚上9时,我先是来到热闹的长沙市湘春路上,而后拐入一条不通汽车的巷子“西园北里”。这里陈砖旧瓦,矮墙低檐,像是以独特风格彰显其“大隐隐于市”的气韵。悠长曲折的巷子里坐落着一幢古朴小楼,柔光里看得见门楣上有陈大羽篆书“石屋”二字,上款曰“李立大师兄”。同行中的省文史馆的朋友告诉我,“湘中三老”之一、金石书画家李立先生的家就在这里。
“石屋”确实有些老旧,低矮的二楼摆满了各种陶瓷古玩和古籍。白发老人李立坐在睡椅上,微闭着双眼,乐呵呵地招呼我们坐下,说着:“还是老规矩,吃点东西,今天先呷了橘子再聊。”先生左手腕上还挂着输液管,右手递给我白石老人1943年7月25日给他回信的复印件。家人告诉我,几天前先生参加活动,染了风寒,医嘱要连续输液四天,听说我是家乡人又从北京来访,特地提前半天回家输液了。难怪家里来了二十多个亲戚朋友和先生弟子,找个座位不容易。先生示意我坐在他右侧的矮凳上,还一边说道:“沈鹏先生来家里作客,也是坐的这里。”我说:“惭愧打扰,不敢造次。”
据李立先生讲述,他1925年出生在湘潭城内裕芳花圃(老家后来由湘潭划归株洲),算是书香门第,爱石成痴不假。李立自号“石庵”,手不释刀,乐在其中。良好的艺术禀赋和家庭环境使得李立在艺术追求上春风得意。18岁时,他自制了一册《石庵印章》。在家人的帮助下,李立将其作品寄给远在北京的齐白石老人,没想到当时已逾八旬高龄的艺术大师竟然亲笔给他写了长达四页的回函,文中称其“所刻之印数方,刀法足与予乱真……予心虽喜又可畏可惭也”。白石老人还在信中给予李立很好的点拨,“好学者无论诗文书画刻,始先必学于古人,或近代时贤,大入其室,然后必须自造门户,另具自家派别……”白石老人还写道:“自刻之‘古潭州人’四字甚工,此时不见,想是自己磨去。昨想再刻,恐不能有旧刻之工。湖南若有人来北京,愿世兄将‘古潭州人’四字石印赠我为望。”李立谈及北平沦陷后当时的白石老人,如信中所说“倘天见怜,使长途通行,予决还乡”,身处境况凄苦之中,真是语重心长,情真意切,足见白石老人的博大胸襟和为人。李立动情地说,是白石老人的那封信为他指明了方向——必学于古人,须自造门户。无论是在华中美术学校研学,还是在杭州国立艺专攻读,李立始终以白石老人的劝勉为座右铭,从未倦怠。随着李立的金石书画其名始著,白石老人更是常常寄书函给李立,向他传授技法艺德,两人的丹青缘一直持续到老人逝世。
至今李立即便名满天下,依然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大匠门外”,未得大师真谛,不敢以“白石弟子”自居。庚午立秋,李立以“潇湘灵气”为题,将他对白石老人的艺术理解篆刻成精致的作品,其文曰:“白石老人刻印使刀如剑,所向披靡,有挥斥八极之势,与凡工之专以摹作削为能事者有天渊之别。余持铁笔步老人后尘五十年,管窥蠡测,愧不能穷其高深,得皮与得髓,付予后人评。”在李立书房的醒目位置,至今仍挂着一幅很大的老照片。那是李立和齐白石1956年在北京一起吃饭时的合影,为白石之子齐良迟先生所摄。李立视若珍宝,寄托思念。至于那份人书俱老的艺术感叹,又些许生活的情趣,笔者愿意相信到了境界,隔世者也能分享。
圈内人士认为李立篆刻有其公开的秘密,那就是发源于汉代将军印《急就章》的“神刀”技道,在李立手中表现得令旁观者惊叹,云云同道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见小巧的刻刀在李立灵巧的手中上下滑动,不绘印稿,不用印床,略一思索便决然运刀刻石,直接在印石上操刀挥洒。何处留空,何处连边,何处缺损,早已成竹在胸。这就是李立独特的刀法:以刀当笔,刻削如泥,瞬间而成,古朴浑穆,“神刀”美誉由此而来。有方家之言,李立继承了东方古典的审美意趣,篆刻理念或追求古朴简练,或向往雄峻奇绝,不尚精雕细镂和金粉玉屑。他自嘲地说,“神刀”也有不神的时候,故而刻印时大胆驱刀,刻完后要小心收拾。收拾就是初步制作完成后将半成品拓上印泥,钤盖在纸上审视,再动刀略作修改,如此反复,直到满意为止。
遇到诸弟子自带印谱登门求教,李立先是鼓励道“要跌”(湘潭方言“可以”之意),尔后反复叮嘱“学印先从秦汉入手,古朴遒劲,夯实基础”,还给弟子开列书单,有《汉印分韵》《汉印分韵续编》等。他解释说,汉印的风格是平直方正,制作要领在于凿和铸,临摹就要临得像样,还要体味刀法的动转。“齐白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们刻印不要学我,要多临汉印,这才是康庄大道。”先生兴之所至,便拿起刀石演示。屏息握石,顷刻间便犁出一条条刀痕,石屑碎落,如湖南水田崩埂,不可收拾,正当初学弟子陡生心惊胆裂之感,一枚“大道纵横,放胆行去”(白石老人印语)的印章既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家简直就是一个艺术沙龙,故先生刻印要待客走人寐,一般都在午夜时分。夜深人静,刻刀入石,石屑溅落,清脆的“嘎嘎”声融入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