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店市听墙

    我做的梦总是彩色的，这可能源于对故乡红砖厝的记忆。尤其在异地他乡，一闭上眼睛，它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屋脊，那燕尾厝角，那瓦筒瓦当、檐前滴水、大厅天井……印象最深的还是墙壁，红砖墙、石墙、灰墙、土墙，尤其是出砖入石的那种老墙，有的还是一叠叠瓦片和一块块花岗岩组合起来的。那砖是故乡的红色泥土经了红色的火焰烧成的，两种红色产生了一种永恒的色调，红得让人心里很踏实。上边的青苔、雨水的漏痕、小孩子的涂鸦，让人总想用手去摸一摸。墙上的石雕、砖雕、木雕，有的是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有的是一组组民间故事，勾起人各种想象。

    晋江的城市改造，拆掉了一个一个村子，一片一片房子，拆得让人有点心慌，而后高楼拔地而起，让人仿佛置身异地。人们的目光寻寻觅觅，终于发现就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保住了传统街区五店市。我细数那里的古大厝，是130多幢，那厝角依旧勾住从这里流过的霓虹，那红砖依旧洗着雨露。这毕竟只是一片小小的乡村，一小簇古旧的房子，没有多少可以考证的文字让文人骚客绞尽脑汁，但据说墙壁有一种功能，会录下很多往昔的声音，在某种时刻重新播放出来。于是，我去五店市听墙了。

    “玉兰花——”“土笋冻——”甜甜的叫卖声隐隐约约从小巷那头贴着红砖墙滑了过来，不见人面桃花，亦真亦幻，飘飘渺渺。民以食为天，五店市就是由“吃”而来的。相传唐开元年间，青阳山下的官道上开设了五间饮食店以方便行人，酒旗招风，饭菜飘香，声名远播，被誉为“青阳蔡，五店市”。自此，“五店市”遂为青阳之别称。在明清时期，五店市已然成为一片繁华的街区，商店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更有美轮美奂的红砖厝民居星罗棋布。

    我顺着历史往下找，发现了这片红砖厝曾经创造的一个奇迹。从这个小村落走出去的两个人在福布斯华人富豪榜中位列前十：一个是蔡万霖，曾是台湾首富，家族财富达3000亿美元；一个是陈永栽，菲律宾最有影响的华人企业家，有“银行大王”“烟草大王”“啤酒大王”“航空大王”之称。他们的老房子就在五店市这片红砖厝里边。出砖入石的老墙，让这些近乎天方夜谭的财富传奇变得真实可信。他们，或者他们的爷爷，也曾经是这五店市穿开裆裤的孩子，也是赤脚木屐草鞋，也是“地瓜腔”，锄头畚箕，番薯豆豉。贴着墙，似乎依稀能听到当年那些孩子们的嬉闹声。

    我再往下听，听到了晋江急促的脚步声。如今，晋江已成为福建省首富，一直站在中国百强县市的前列，产品销售到五大洲。原来是一个蔡万霖坐着螺旋桨的飞机在世界各地飞，现在是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晋江人在全世界飞。在这些财富故事的背后，是什么激活了这片土地？它的财富基因究竟是什么？

    费孝通说，乡土中国的痼疾就是血缘关系把人固定在土地上。追溯历史，五店市是从五间饮食店开始的，它当年的繁华缘于那条从这里经过的官道；后来让五店市和外边的世界联接起来的则是一条水道，它让原本只懂得从土里刨食的人脑子里有了一个外部世界。

    这里隶属泉州，从这里走出去几里地就是海，他们靠海吃海，没有把海当作路的尽头。隋唐，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泉州的剌桐港是“东方第一大港”。

    泉州学专家王连茂告诉我们：当年有一个外国人雅各到泉州旅游，十分惊叹泉州的富庶，说它是13世纪世界上最富裕、最先进的地方，是一个不可估量的贸易城市，一个繁华的国际都市。在这里，外国人的社区比人们所想象的还要大，有2000个犹太人和大量穆斯林，以及非洲人和欧洲人，甚至能够找到意大利语翻译。在这里，他看到了先进的活字印刷术、火药，还有人们喜欢喝的略带苦味的茶。

    海上丝绸之路，东方第一大港，海浪就在他们边上喧闹，过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里人，不再早早睡去。

    接着是明清海禁，不堪束缚的泉州人纷纷出走，这里成为中国几大侨乡之一。在五店市，许多人举家外迁了，走的不是官道，是水道，这里边就有蔡万霖的爷爷，曾经面对赤土背朝蓝天的农民。

    1922年，又有一条大路从五店市穿过，这就是福建省的第一条民营公路泉安公路，这条路上走的已经不是马车，而是汽车。

    “出门征战”（主要指做生意）成了后生们的奋斗目标。之后，这里通过侨批（华侨与家乡的书信往来）和东南亚、港澳台紧密地联系起来。偏于一隅的晋江人常会说，我们这里不出皇帝，但我们为外国生了好几位总统。

    历史要经历很多曲折。改革开放前，这里的人再次被捆绑在土地上；之后，晋江人的眼圈整整黑了10年，使得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晋江人懂得路的意义，建市时就集资建了机场，后来又建万吨码头，高铁从这里穿过，世纪大道是这一带最宽的路……

    保留五店市就是珍藏历史。即便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回到这里，也能找到故乡沿革的大门。

    我在五店市听墙，发现这是一堵堵有着太多故事可讲的老墙。从生丝、茶叶、陶瓷的买卖，到用菜刀、剪刀、剃刀三刀在海外创业立足，留下了多少个下南洋过台湾的故事残片。我相信，这里除了本地人，还留下了很多过路人甚至洋人车马的声响。这里有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这里有哭声笑声锣鼓声鞭炮声，还有南曲的段子，有《因送哥嫂》《管甫送》……

    五店市有听不尽的老墙。

    （作者是中国作协会员，曾在晋江市政府挂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