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在高黎贡山的皑皑白雪山下,在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与火焰般红的茶花之间。高黎贡山正与我一道,一直往北,再往北。春色一路,诗意盎然,却让语词黯然,诗人噤口。画家或许会好些,他们懂色彩;而画,正是色彩的错杂组合、光影的粲然搭配。我走进的,或就是一幅画:花儿初时零零星星,一小片一小片的,像飘落的风筝纸片,静躺于斯;尔后便大片大片地扑来,眨眼已前后左右都是了。天色晴碧,白云荏苒,菜花金黄,春光明媚,明媚到即便一个幽灵身处其中,也会变得灿烂甚至芬芳。人是不是常常身处某物之中而不知其为何物?行走在那片磅礴烂漫的花海中,我竟不知那是一幅画,一幅巨大的画。
多年前,我曾在高黎贡山乡野来往穿行,自觉已深得其妙。那些山间小道,腾冲世世代代的老百姓走过,三征麓川的王骥和他的十万大军走过,伟大的地理学家徐霞客走过,英国植物学家弗瑞斯特走过,埃得加·斯诺走过,抗日县长张问德走过,几十万抗日大军走过……但他们或都没注意过我眼前的那片油菜花。那是春二三月高黎贡山下的油菜花,恣肆狂放,铺天盖地。苍绿甚至黝黑的高黎贡山,用它的轻雪莽林,陪衬也守护着那片花海。
踏着任落花铺就的山间小径,又一次走进了那幅画。跣足的阳光站在花径上,将一道透亮的斜梯穿过红花油茶林的枝叶,一直搭到天上。那是个古名就叫“和睦”的村子,在漫山遍野、高及云天的红花油茶林里。一家农家小店深藏其中,一个女人正在屋外井边洗浣衣服,问要找哪个。朋友回头道,想来你家吃饭呢!一番忙乱中,她现做荞米线、罗锅饭和好些闻所未闻的乡土菜肴。那农家小院或明亮或幽暗的旮旯角落、堂屋的老式陈设、地上的斑驳树影、短墙上的枯荣瓜蔓、墙角的盎然花草,一旦摄进镜头,都是一幅人文小品,温暖,又不失清雅。陶渊明的田园诗,或就诞生在这样的乡野。恍然觉得那样的小店,说是为游人开的,其实倒是为主人自己开的。挣钱算什么呢?那些简捷寻常的摆设与装饰,全不为取悦顾客,泄露的只是主人自己的心性,那是他们每时每刻都能享受的,一个小小的自由天地。
后来,我又站在高处鸟瞰那幅巨大的“画”,突然想到了“油画”二字。那是一幅油画,一幅“油”的画。菜籽可榨油,红花油茶果所榨的茶油,甚至好过橄榄油。害怕吃油的城里人看过那幅大画,就不再害怕。那样的油干净、清亮、透明,是营养,是滋润,是润滑。生命与大地间,人与人间,心与心间,劳作与收成间,都需要“油”,否则就像缺少润滑的钢铁齿轮那样,只能干转,相互磨损。在现代化与全球化重叠,欲望与现实强烈冲突的当今,那幅“油”画透露的油的浸润性,能让许多深藏于内的物质渐渐析出。云南人爱吃的油鸡枞,就是那样做成的,里面满满的都是鸡枞的鲜香。那农家小店,或正是红花茶油浸润出来的?
普通人的劳作,方是这个社会的润滑剂——这是时代的秘密。自足的劳作、乡野的芬芳能让人转眼回到生命的原乡,品尝生命和生活的滋味。身在那幅高黎贡“油”画中,粘得满身花粉,赢得半袖花香,何止惬意,更是一次醍醐灌顶的净沐。
我想向你说,我等着你来,一起进入那幅“油”画。那是一幅可触摸的画,能闻其香,感其色,其璨然,其波动,其摇曳,其热烈,其清雅,甚至可走进走出,可以变成它的一个点,或一部分。那样的画,基质恰是那片土地,一片火山熔岩流过的土地,一片落满火山灰的土地;一片洒满了抗日将士的血,埋葬着他们的骨殖供奉着他们英灵的土地;一片种下了农人的梦想,滴落过农人汗水的土地。它寻常又名贵,柔软又坚韧,是历史,也是现实,是艺术,也是真实的日子。至今,或许永远,我都将深陷于那幅“油”画中,迷恋于那种干净却富有“油”性的劳作与自足之中。
(作者为云南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