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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2月07日 星期五

    左灯右行

    (小说)

    杨 帆 《 光明日报 》( 2014年02月07日   14 版)
    插图:郭红松

        季东放下第十三个电话,需要喝一杯。威士忌在杯底溅起一朵大水花,水花层叠之际,电话响了。阿姨的嗓音间杂着威士忌撞击冰块的声响,还算顺耳。热衷做媒的女人擅长见缝插针。她用吃过午后甜点的喉音赞美某女的品德,照旧是这世上唯一匹配得上他的。笼统地说,季东属于那类穿Armani西装提LV包喷Burberry香水的人,会议,谈判,联谊,相亲,都是卸不去这些行头的。

     

        这恐怕是至今未婚的原因之一。季东检讨着,环顾巨大的工作间,慢慢倒了一大口,咽下去。冰凉一大片,浸透了胸腔。季东需要这辛辣的冰冷感觉,犹如登高远望。漫漫人生路上,季东充其量是一个斗士。抛开这套行头,几年前他作为一个打手的面目清晰可见。为不算显赫的家族,为一颗向上的心,冲锋陷阵。一天下来要跑的道,要冲的关,要过的场面,多得让他飞速建立起四通八达的交通库。时而上天桥,时而钻地道,加大油门呼啸而去,避开红灯绕道而行,堂皇也好蜿蜒也罢,季东进退自如首尾呼应。凸起的青筋,太阳的吻痕,最初的羞赧或愤怒,露珠一般在他的面部消失了。如今,他可以踩刹车,也有加油门的余地。有余地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对这一点季东从不怀疑。

     

        大学毕业七年了,这七年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大石。他可以攀登高峰,也可以在上面睡一觉,等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季东的睡眠一直不好,要靠女人才能沉入梦乡。这当然不是说季东找到了良方。相反,忽略季东没有时间结识女人不计,他还有一个自己深感无奈的习惯:能在第一时间快速判别一个女人的性质。这造成了季东睡眠的持续动荡,多年来,这甚至影响了他的精神面貌。同季东打过交道的生意人大都能记住他,一个目光炯炯,精神振奋,持续交谈一整晚还气宇轩昂的青年人。此刻,季东正将车钥匙交给服务生,裹着夜色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17号是季东预定的桌子。他要在这里,花点时间等一个女人。再花上长一点的时间和这女人共进晚餐。这视情况而定。假如女人一时真伪难辨,他会呆久一点。上个周末是十八分钟。等了一刻钟,在那个童花头的女人出现三分钟后,他欠身离开。应该承认一刻钟对于相亲是合适的时间,童花头对于一个青春尚存的女人也合适。假如该女没有大笑,露出一颗偏僻的金牙,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的底细。半年来,他浪费了不止这一个夜晚。他没有请她吃饭,也不责怪她败了他胃口。他对于对面玻璃门里自己扬长而去的背影倍感怜惜。

     

        阿姨说这一位外贸专业,芳龄三八,容貌俏丽,等等。女人到了。在他右侧略微站了一站。她迟到了几分钟?等等。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季东,当然季东也在不错眼珠地看她。如果没有记错,女人当然不会二十四岁。她谎报了年龄——这让他微微有些怅然,这不应该是梁媛舒做的事情。季——东!是你吗?她用那种沙哑如梦的嗓音开口说。还有她的长直发,眼线略长的眼睛,加上姓梁,这都是对的。时隔七年,她终于出现了。季东一笑,食指轻点桌面说,巧了,就是我。梁媛舒眼睛还是圆的,说,季先生是你!怎会这样?季东低声说,怎样?我就是来杀熟的。梁媛舒脸登时红了,手肘在桌面一撑,身子靠向椅背说,你,没有结婚?季东说,没有。喝什么?梁媛舒远望着他,说,我可结了,这是来骗婚的。继而把嘴一抿,笑道,咖啡。从这一分钟开始,我要保持清醒。季东定定神,说,我倒不是骗婚来的。我一直说给你打电话,总没有打。梁媛舒问,打电话做什么?季东想了想,说,同学嘛。在一个城市,保持联系很有必要。梁媛舒望望他,说,你保持得挺好。过一会,咖啡来了。季东说,这样见面,比我打电话要好。

     

        两人放下杯子,对视一会。季东说,这些年过得好吗?还好吧,梁媛舒说,买保险找我吧,听说你发展得不错。季东说,好啊。公司不大不小,各方面还专业。我们这些同学要相互帮衬才是喔。梁媛舒笑,说,你看,还是拿专业当口头禅。季东说,你的口头禅就很专业,一个字:不!梁媛舒一笑,我都改了。季东说,最专业的是标枪,全系没一个女生赢得了你。男生排着队,做梦都想被你扎中。梁媛舒搅着咖啡,说,那是因为你打篮球。我们女生为了看你,都要想个法子留在操场。季东笑说,不是吧?我记得你一上自习课就搬到离我老远的座位,上其他课你就拿尺和笔尖扎我背。这是你标枪出成绩的主要原因。梁媛舒啊了一声,捂嘴笑。梁媛舒说,你瘦得像一头土狼记得吗。一场球赛下来,他们说你吃大排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穷凶极恶。梁媛舒格格笑了起来。季东笑道,穷凶极恶,我排在大头后面。

     

        季东添杯的时候,梁媛舒接电话,中途用手势制止季东,似怕酒入杯底的响声惊动电话那头的人。梁媛舒放下电话,等了一会,一个女子袅袅出现在门口。梁媛舒扬手致意。女子走近了,梁媛舒上前几步,挽了对方臂弯带到季东面前。在移步的瞬间她皱皱眉,俯身说,不许翻脸——不,这对你是惊喜呢。两人走过来,她已是笑吟吟了。来,季东。这位真正的梁小姐,我的表妹。外贸精英,还是个美人胚子,是吧?季东起身说,幸会。表妹歪着头,用她酷似媛舒的眼睛眨一眨,说,这是表姐几年前的老话,呀,看来我一直没长进——是在别的场合说的。梁媛舒欣赏了一会她,笑说,季东,你看出来了,我这是抛砖引玉啊。早知道是你啊,我该掉头走人的。说完,她没动,也不说话。季东看她懒懒的搅咖啡,说,看都凉了。喝点香槟?梁媛舒坐直了身子,摸摸脸笑道,好吧。喝一杯我就走。

     

        梁媛舒端坐在对面,灯火下,一个金红色的蜡人。像某个经年的梦境。季东不由踌躇起来。仿佛面对一幅不具名的油画,走近了看不清,要离得远了,才不至于被带进画里。

     

        季东说,梁小姐来点吗?表妹眨眨眼,说,梁思仪。有个纽约人第一次见我,给我取个绰号叫不可思议。见一次他喊一次,扑克死矣。我可以喝酒吗,姐?梁媛舒换了个姿势,用左手撑住额头,说,你想喝就喝点。季东给表妹倒了酒,举杯示意。表妹抿一口,季先生您知道,女人自控很必要。有分寸的自控,并非东方女性的特质。若非遇上您这样的精品,我不急——有些场合必须让我姐把一把关。我们这么做您不介意吧?季东说,不介意。多见一个美女有什么问题。

     

        梁媛舒审视自己的粉红指甲,说,我表妹可是才貌俱佳,德艺双全。我得负责任地问一句,季东你有什么毛病没?季东放下杯子,说,五毒俱全,功能不全,我都沾边儿。小毛病只一条,见了好看女孩张不了嘴。梁媛舒说,我们还算好看吧,你说这么多。季东把胳膊撑在沙发靠背上,手里摇着杯子说,不单好看。要单是好看,大头怎会在你周围一公里阴魂不散,十年如一日?梁媛舒拿杯子在他杯身很响地一碰,说,怎么说到大头了?季东给她俩续酒,说,因为业务关系,我跟大头走得近。眼下有个大项目我正在争取。这两年蒙他照顾不少。听说又开了新公司,你的保险订单有地儿销了。

     

        约出来见见?

     

        梁媛舒说好哇,一起喝。

     

        表妹拿手盖她额头,说姐你喝多了。季东举杯说,思仪小姐倒像姐姐。表妹抿一口说,我来这里不是因为年纪大,我大吗,姐?我就是来看看,边走边看。边看边走。梁媛舒喝光杯子里的酒,说,你不大,也不小了。别走了,时光宝贵啊——我走。季东说,赶场?你有几个表妹。梁媛舒一笑,好歹你得承认这是个惊喜,季东。季东左手半掩在手机上,说,总说给你打电话,总没有打。表妹说姐,别落下什么东西。梁媛舒说,落下就落下吧。刚一起身,对面季东探过身来,盖住她手,低声说,不忙走。

     

        表妹喊了一声。她站起来,瞪着圆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喊着说,扑克死矣!两只手分开了。梁媛舒抢过挎包就走。

     

        夜正辉煌。应和着梁媛舒大好韶华,月光一般流了一地。来的时候还没有月亮,此时昭昭当空,亮得有些异样。梁媛舒跑出大门,拐进内里的巷子里,走了一段。心里记着要去这巷里寻一个缝补的店面,这是几日前想好的,小礼帽上挂了一个洞,加上蝴蝶结有些歪了,在掉下来之前找到这家店,就在今夜。梁媛舒歪歪斜斜走着,高跟鞋把地面敲得很响。她还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春夜,会有这样的月色,会走在这样暗的巷子里。越走越暗,越响亮。这世上只剩下梁媛舒的鞋跟,和瀑布般的奢华月色。季东赶到的时候,巷子走穿了。走完一条巷子,店面还是没有出现。有可能收工了,关门了,迁走了。因为她很久没走这巷子,有些情况已经不在掌握中。梁媛舒手拎着帽子,捶着小腿,停在巷口一家音像店旁。夜深了,店里放着很有质感的爵士乐,一支喑哑的女声摇摇晃晃。整条路在飘荡,发出模糊的响声。季东手插裤兜背着月光走来。满地都是他的人影。梁媛舒想撇掉高跟鞋,走在他影子里。手在季东手里,由他捏弄着。仿佛巷子长长的那一段不存在,时间停在他探手过来的那一刻。

     

        房间里空气有些不够。季东背对着月亮,月光也有些暗淡。梁媛舒怀疑会下雨。浔城的春天就是这样,热闹一番,清凉一下。没有规律可循。雨果真在后半夜下来了,梁媛舒听到窗子外的细沙声,陌生的窗子外的天地,新鲜,阔大,充满雨声。梁媛舒摸黑下了地,把窗帘拉开,一道闪电劈来,劈落了手里的纱。雨打进房间,越来越粗。中途季东仿佛被雷声惊醒,抱住她又睡了。是那种隐隐的闷雷,脚步很慢,奔跑到很远,还在不断传来。

     

        这个夜晚是个意外。有关大头的出场,季东拟好了几个版本。但是梁媛舒跑了。他匆匆挂断大头的电话,说去看看。他追出去了。此举看似正义凛然,实属假公济私。大头,不可思议小姐,将如何看待他,一个没有专业精神的人?一切乱套了。事情没有按正常程序走。在大头到场前,季东已经不在了。

     

        在大头等电话期间,他和梁媛舒先后睡着了。

     

        早上季东醒来。周遭是雪白的床单,贝壳色的墙壁,暗红的窗帘。颜色可疑的地毯。他的衣服裤袜好好地在沙发上,她的包和帽子在桌上。梁媛舒不在身边,浴室传来细碎的水声。季东晃了晃脑袋,水声大了一些。昨晚一夜好觉。他仿佛说了好些话,言不由衷的那些,她都听进去了。她把他掐出了一些橘色的月牙。令他糊涂的是,昨晚那么大的月亮,后下起雨来,是不是他在做梦?有人从浴室出来了。有人往他眼睛里吹气,有陌生气味的发丝伸进了耳朵和眼睛。一会儿,梁媛舒离开了床,去镜子前化妆。包里的东西倒了一桌,她飞快地捡起它们,又放下它们。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气息拂在他脸上,说睁眼,知道你醒了。季东睁开眼,说,昨晚下了雨?

     

        梁媛舒起身拉开窗帘,回眸一笑,看你的车,被洗得锃亮。窗口泄进一地清早的阳光,直拉到门口,梁媛舒站在一层金色浮尘里换鞋,帽子盖住重重的发髻,裙子原来是珊瑚色。刚才从她领口散出一些温醇的香气。她稳住了身形,换好另一只鞋。等她抬起下巴,季东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一层橘色绒毛现在阳光里,紧张地闪烁起来。

     

        杨帆 女,1976年生。鲁迅文学院第1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篇小说集《瞿紫的阳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居江西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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