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沟通的是中原与西域各族人民的精神与灵魂,相当于圣经故事中引导挪亚方舟找到家园的鸽子。
古老的传统,屋檐下一定有燕子筑巢垒窝,再豪华的宅子没有燕子光顾则不吉祥。我们善待燕子,燕子也信任我们。燕子属于村庄,最远抵达小城小镇,燕子无法进入高楼大厦,燕子没有在钢筋水泥上筑巢垒窝的能力。传统中国给我们留下了“小燕子,穿花衣”这样的民谣,留下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诗句。情诗里边都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青鸟不会是燕子。我这个关中子弟在西域大漠在西天山赛里木湖边听到哈萨克族歌手唱《燕子》时,在大学校园里已经听过许多以燕子为题的歌曲包括情歌,但都无法跟哈萨克民歌《燕子》相比。
哈萨克民歌接近蒙古民歌也接近俄罗斯民歌,游牧民族自古逐水草而居,从大兴安岭到地中海整个亚欧大陆中心地带以及北方之北西北之西都是其活动的空间,那种大地意识那种忧伤与深情如雷电穿身感人肺腑。哈萨克人与柯尔克孜人至今保留着完整的哭嫁歌,新郎那边来一帮歌手唱的都是欢乐颂,竭尽全力把新娘的未来描绘成人间天堂,把公公婆婆描绘得比亲爹亲娘还要亲;新娘的娘家人都是闺蜜和亲人,带着哀伤连唱几十首与男方的欢乐颂相抗衡,婆家再亲也比不上亲娘,洞房再好也比不上故乡,未来生活的种种艰辛尽在其中。当年跟哈萨克同事第一次参加哈萨克传统婚礼马上就联想到唐诗中灞桥折柳送别的美妙诗句。我生长在关中农村,周秦故地,古风犹存,见识过许许多多迎亲嫁娶新娘离家时的哀伤,也只是几声哭号而已,都没有哈萨克民族这么系统而完整的套曲。这是一个深情的民族。我曾执教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技工学校一半师生是哈萨克族蒙古族,毕业前夕,汉族学生吃散伙饭也就一个礼拜,哈萨克学生都连哭带唱一个月。哈萨克人也有喜庆的一面,舞曲《玛依拉》、丰收劳动舞曲《黑走马》,他们跟维吾尔人一样也风趣幽默。
我在《大河》中写过哈萨克族的哭嫁歌。在《乌尔禾》中插入维吾尔族的《黑黑的羊眼睛》。最打动我的是哈萨克情歌《燕子》。直到我回陕西老家十多年后才写进长篇《喀拉布风暴》。自从1987年在赛里木湖边听到《燕子》我就相信爱情是一种信仰,我就在天山脚下看完了《红楼梦》,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或五大名著的其他几部就黯然失色了。《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唯一把爱情当信仰的一部杰作,曹雪芹回应了把政治诗写成爱情诗的屈原,对中国古典文学做了一次总结,也做了一次校正,刘再复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引进西方的德先生赛先生时也应该把《红楼梦》作为精神资源是有道理的。欧洲划时代的文艺复兴正是以古希腊罗马这些本土资源作引子完成了从神到人的转化。
我小学三年级看《三国演义》《水浒》,上高中看《红楼梦》翻十几页看不下去,西北高原一个乡村少年,带一帮小伙伴东征西伐,跟邻村的同龄人频频决战于高原的深沟大壑,满脑子英雄梦,最合胃口的书就是《三国》《水浒》《隋唐英雄传》,最低也应该是《封神演义》吧,《红楼梦》里一帮嘻嘻哈哈的红男绿女,贾宝玉不男不女纯粹一个二胰子嘛,上大学为了完成学业硬着头皮看完《红楼梦》,一点感觉还都没有,要说印象的话只记得凤姐如何收拾色鬼周瑞,直喊痛快,为此专门看了王朝闻厚厚一大卷《论凤姐》。王朝闻会雕塑,懂艺术,写的论著让人心服,我一直对不懂艺术而研究文学艺术的专家学者持怀疑态度。我至今给学生也是大讲特讲凤姐,现代女性,尤其是美丽的女子,踏入社会到处是狼,应该有点凤姐的手段,完成从林黛玉、薛宝钗到王熙凤的转型。我们不可想象,林妹妹遇到性骚扰该怎么办?薛宝钗都无法招架,凤姐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喀拉布风暴》中的西安美女陶亚玲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西安人望而却步,西安自安史之乱后就衰败了,半城神仙只是歌里唱的,现实生活中有多少赵高李林甫杨国忠的徒子徒孙,陶亚玲这样的绝代佳人只有新疆人孟凯配得上。
我们有悠久的红颜薄命传统,美丽的女子嫁武大郎大家才心理平衡,英雄美人从来都是悲剧。伟大的屈原真给一位情人写下那么美妙的诗篇,中国古典文学会是什么样子?盲人荷马的情人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和等待奥德赛10年之久的坚贞的妻子潘奈洛佩,无论是与人私奔引起战争的海伦,还是智慧贞洁的潘奈洛佩都得到了荷马和整个西方文学史的尊重,底色很重要,那是一个民族心灵与精神世界的开始。曹雪芹在古老中国开始衰败的时候给我们构建了如此瑰丽丰盈的精神平台,完全可以视为中国的但丁: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新时代第一位诗人,曹雪芹把小说艺术提升到诗,诗就永远结束了。在天山脚下在各民族情歌的海洋里一个关中子弟重新读《红楼梦》就很容易读出新意。贾宝玉把女人当水把男人当泥,就意味着男人的世界是密封的瓶子或者小里小气的坛坛罐罐,水做的女子在小容器里会成为赵姨娘曹七巧,女人最美的状态应该是河流是湖泊是大海。西北之北西北之西的沙漠戈壁因为有维吾尔人的《百灵鸟》《黑黑的羊眼睛》、有哈萨克人的《燕子》就成为瀚海,爱情一旦产生就跟风暴一样势不可当成为一种信仰,远超过出使西域的张骞;燕子沟通的是中原与西域各族人民的精神与灵魂,相当于圣经故事中引导挪亚方舟找到家园的鸽子。
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在西安小寨我和一位美丽的西安女子一起宴请两位新疆朋友,这位美丽的西安女子婚姻不幸,终于熬过来了,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们一起喝了52度的西凤酒;我快10年不喝白酒了,内地就不是喝美酒的地方,她的幸福和新疆来的朋友感染了我,我开了戒,刚刚出版的长篇《喀拉布风暴》里专门写了爱情,燕子既是爱情的象征也是这本书的主题曲。
红柯 作品获鲁迅文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近期出版的长篇小说《喀拉布风暴》中,多次出现哈萨克民歌《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