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童年时代，祖母给我讲述的故事中，很多与食物、饥饿有关。比如，我们的祖先是如何从大河边来到这块土地，然后留居、耕种，如何在节日里准备丰盛的晚餐，想象他们的晚餐有哪些食物，哪些酒和瓜果。

    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在乡下的宅院里，在烛光中，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和亲人们聚集一堂吃节日里的热闹夜宴，如果你理解食物之珍贵，你便会懂得我祖母故事中的美好与期望。

    祖母经历过饥饿，饥饿会让人的身体因缺乏营养和必要的充饥的食物，而留下许多病根。祖母晚年的肠胃消化疾病，很可能就源于此。于是，我格外珍惜食物，珍惜节日里的相聚，我总是相信祖先们会循着酒的味道、柴米中故乡的气息，在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夜宴回到他们子孙们的酒桌旁，举起筷子、端起酒杯——你如果去和他们谈论粟米等谷物的味道，不如与他们一起喝酒。他们从古老的朝代、时空走向我们的夜宴，借着月光，拿起杯盏，游荡在大殿、游人如织的街肆、遍地蓍草的田野。他们似乎能够以天地为餐桌，以江河浑浊的流水为酒，在星光和夜色下展开无边的夜宴。

    在祖母的传说里，夜宴中的每个人脸上都映照着红色的烛火。在民以食为天、将餐饮视为仪式的家族、民族来说，这样的夜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比如一场年夜饭，是一年之中身心体验的巅峰。五谷做成的菜肴、粥，滋养他们的身体，赋予他们温暖的记忆、饱满的生命。一碗盛满了红枣、莲子的滚烫米粥，一盘辛辣的葱花木耳炒肉丝，一壶温如春风的酒，是祖先们夜宴之中让人吃不厌的美食。

    我想通过我熟悉的食物和味道，体会冥冥之中祖先们的哀伤与自怜，繁华与幻灭。据说，祖先穿过十座山，一百条河流，才能回到故乡，在这一年的岁末，终于按时赴宴。这些传说有时不好理解，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夜宴里的食物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麦子、粟米的清香，粗茶的热气，以及水果的味道，就像一条浩荡的大河，萦绕在餐桌旁，弥漫在我和祖母的记忆里，两岸是祖先们种植的水稻、麦子、高粱，它们耸立着朝向天空，祖先们盘腿坐在案前，夜静水寒，他们边抽烟边寻思一年的出路。

    于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食材是祖母亲种的菜。记得她在村庄的南面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些常见的白菜、葱、芫荽、莴苣、茄子、辣椒等。她每次去菜地，都弯下腰浇水、除草，清理一下菜地的垄沟，把田间的瓦砾捡起来，放到田埂上去。祖母用双手做出了那些甜点、小菜，将我填饱，之后的若干年里，我迅速地成长，而后离开乡村，到小镇，然后离开镇子，去城里，然后再去更大更远的城市谋生。我吃快餐、盒饭，渐渐远离了祖母准备的那些南瓜粥、玉米饼、蒸荠菜。祖母离开后，我面对盘子里的土豆、白菜、黄瓜、西红柿，依然有一种亲近感，想到的都是她的手艺，她种的菜。我知道了祖母在菜地、厨房，在饥饿的年月里如何辛劳，才能理解她对食物的敬畏，以及那些传说中夜宴的传奇色彩。

    祖母离开这个世界的十几年后，这个世界变化得很快，食材、调味品变得异常丰富而可憎。它们和祖母挑选的那些食材，只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却已经完全改变了味道。我在寂寞的时分，时常会有寻觅祖先们一同夜宴豪饮的冲动。然而，善饮的祖先们可能对我们今天的食材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们看不透这些食物的来源，就像我们猜不破也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们再聚首的夜宴之上，盘子里会有哪些食物。尤其是当我们没有清澈的泉水、雨水来滋养高粱、玉米、小麦、水稻，我们将会用什么样的酒来供奉给夜宴之中的祖先呢？

    我追念我的祖先、我的祖母，他们懂得珍惜手中的柴米和油盐，懂得敬重餐桌上的每一碗水、每一道菜。若干年后，我们在食品工业的洪流之中，也许无法辨识某种蔬菜的品种、来源，也无法弄清楚某一种谷物的脾气，当我们所熟悉的食物失去它原始的味道和血液，你也许会和我一样想念祖先们的夜宴。在那样的夜宴里，你可以与食物产生最本质的接触，它与我们本是同根同袍。

    （作者为80后散文家、出版人，兼从事纪录片研究和创作，著有作品集《汉语春秋》《白云深处：终南山隐士的十年生活》《指尖流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