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少有博尔赫斯说过的那种“一往情深”到可以把自己带走的阅读体验了,也不再沉迷于紧张的思辨与艰深的理性,遑论那种无论情感或者文字都要逼人涕泗滂沱的浪漫文本,读书越来越多“现实主义”考虑,对于读过的书的印象,也常常“模糊影响”,不得要领。真正让自己明目清心的阅读,一年下来,屈指可数。
多年前,读过初版的《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年6月——1920年11月)》,记得当时有醍醐灌顶之感,从此知道,一代伟人的青春如何摇曳多姿,如何丰富到斑驳而近情近理。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又得到了此书修订、重订的新版(200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读下来,仍然震撼。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信》,尤其文情兼胜,令人情绪激越,理智澄澈。毛泽东作为“大政治家”兼“大宗教家”的自我期许,以及通过掌握“大本大源”来重造中国的抱负,在这封长信中,昭示得明明白白。而同一年,在朋友张昆弟的记述中,毛泽东感慨于“国民性惰,虚伪相崇,奴隶性成,思想狭隘”,殷殷召唤“安得有大哲学革命家,大伦理革命家,如俄之托尔斯泰其人,以洗涤国民之旧思想,开发其新思想”。其时,召唤者和他的同道同志,怀着“除旧布新”的热望,经常在湖湘间栉风沐雨,跋山涉水,锻炼筋骨,砥砺心志,情形仿佛今之“背包客”。
自古英雄出少年,当我们从一个年轻人的拿云心事中可以看到他日后的大半作为时,不得不相信,人生如同历史,很多结果,其实早已预埋在“初始的足迹”中。
差不多一百年前,少年沈岳焕离开故乡湘西,前往北京,去读所谓“人生的大书”,他就是日后成为20世纪最出色的汉语写作者之一的沈从文。沈从文被称为小说家,甚至是“京派小说家”,而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他却是一个像福克纳一样把那个“邮票大的地方”写进了文明史的“化外之民”,一个用史志的方式书写了湘西,书写了凤凰的人类学者,一个用现代思想和体验洞穿了神秘的南蛮之地的“蛮子”。机缘凑巧,再次读他的《凤凰集》(1995年,岳麓书社),我依旧相信,是人创造了“文”,于是才有“人文”,湘西自然曾经养育沈从文,却是沈从文造就了一个从此有“人文”“历史”的“湘西”,“湘西”属于沈从文,按时髦的话说,他有“命名权”。
应该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岁的“理工男”谭伯牛写作了《战天京》,把婉转于“圣”“魔”之间的曾国藩以及湘军部属,还原成了人物,把“传奇”还原成了“事实”,让治近代史尤其是湘军史的学者讶异。一个人对于局部历史的任何描述与判断,一定包含了他对于更大范围内的历史与文明的认知,对熟悉湘军史料如同老学究,治学居然有“乾嘉”气象,却在学术界找不到名分的谭伯牛,我不免好奇,“癸巳暮春”,终于得到他“敬赠”的一册《盛世偏多文字狱》(2013年,海豚出版社),收录了他近年来发表在一些杂志上的40篇文字,笔下人物包括左宗棠、王闿运、李鸿章、巴夏礼、李莲英,还有邵飘萍、胡适、张荫麟等等,用他评述别人的话说,其中文章虽然短小,有的甚至裁剪为“专栏”,却真是“博采群集、善勘同异、能体人情”,每一篇都让我要歪着脑袋想一想,事情原来如此。
记得6月盛暑,长沙酷热,子文先生造访岳麓山下,遗我一本《苍茫西藏》(2003年,文汇出版社),我一直置于案头,每每在更阑人静之际浏览一段。在我心中,西藏是神圣之地,是不能去“旅游”的,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指点”的,所以,与西藏有关的书,我一般只读古人,不读今人,我害怕那种洋洋得意的“发现”,那种大无畏的“占有”。子文先生在西藏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说“对它了解得太少太少”,以致很多年都害怕“完成这本书”。从他的文字中,我知道,那个“内地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那里却是自然而然”而有着“别样的价值观念”的地方,其实已经是他的故乡,他再写一千本书,也依然会意犹未尽,他走不出他的故乡了。然而,何其幸运,他是一个有故乡的人。
(作者为中南大学外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