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发现又到了“偷”白菜的季节:时光回溯到十几年前,还没有央视大楼和国贸三期的北京东三环,母校男生宿舍和隔壁楼食堂只有一道铁栅栏相隔,栅栏下半部分的缝隙,大到足可以伸手拉过来一棵白菜。于是,每年铺满对面楼道的冬储大白菜,靠近栅栏的那些,偶尔会被男生们心照不宣顺手牵羊后作为写生的静物或者餐后的“点心”。当年的大学宿舍生活,副食远比如今匮乏,一棵生白菜堪比甘美的水果,所以直到今天,依然怀念室友们一起生吃白菜的味道,感念互让白菜心儿的温馨。
喜欢画植物,因为自己的内在性格很像那些并不说话的植物。入冬的大风吹落满地斑斓叶片,并不曾听见它们的呻吟或无奈,枯荣之间,它们总是默默无言。当屏住呼吸静静面对一片树叶或一朵野花,会有瞬间自我升华的感觉,不只是钦佩造物者,更是一种物我两相忘又两相容的境界。画植物,三分之一是画它们的形,三分之一画它们的内在,还有三分之一是画自己或者他人的内在。生命本无高下之分,动物也罢、昆虫也罢、植物也罢,并不能完全分清彼此,只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我把植物当作“人”来看,当作“人”进行创作,它们独立、完整,刚柔并济,自成体系,虽然无言却很有存在感,是不可或缺的地球成员。哪怕仅仅是一棵白菜,就足够我琢磨研究半生甚至一生。而且,绝不需要蝈蝈以及螳螂什么来点缀,就是白菜,足矣!人本来就很渺小卑微,原本并不比一棵白菜高级,我们可以居高临下吃下白菜,其实白菜也可以吃掉我们,不是么?
很多朋友以为我是主动选择白菜作为创作对象,其实白菜最早并不在我的创作视野之内,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这是被前人“嚼剩的馍”,属于过时的老题材,不好在当代性上自由发挥,略微有些排斥。但是机缘巧合,朋友请我为他命题创作一幅白菜。本以为就是应承之作,没想到,在我按照自己的创作习惯——从查资料、找素材、熟悉创作对象的内外特征和细节,到加工提炼创作对象,最后呈现艺术臆造这样一个过程之后,意外发现竟然喜欢上了白菜。
这个喜欢已经远远超越了“吃”的层面,是为画白菜这件事儿深深着迷:一个貌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创作对象,内有大乾坤。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一口气画了8张既可独立成幅、也可组合展现的白菜。我反复提炼适合画面表现的白菜样式,尽可能突出白菜叶冠和叶柄上下两段的可塑造性。白菜根部的处理是在写意和写实之间把握着一个合适的度,绘画部分和留白部分从整体考虑精心布局。为了让白菜显得清脆可人,调色时大面积使用翠绿、头绿、三绿等色,以钛白点筋,局部刻意使用复色塑造的手法,即控制颜料和水分的比例,在颜料和水充分调和、稀释之前,把握用笔力度与时机,快速以色带形,一笔带三色或多色,瞬间完成形、色、情的整体呈现。同时注意薄画法和厚画法的有机结合,尽量避免老的国画皴法。在笔法上不做太多传统意义上的继承,代之以更随意、更自由的笔触,甚至刻意保留未完成感,以增加当代性。而“继承”主要体现在画面形式感上面,如充分发挥落印盖章的调和性,朱文、白文两色小闲章的灵活钤盖,不仅在色调方面调和了画面的整体冷暖对比,还以其有意味的印文承载、体现画面对于传统文化和传统梦想的意思表达。
作为一个活在当下的绘画者,我很关注自己的作品在满足自我表达欲望的同时,是不是能为身边所有人欣赏,尤其是所谓圈外人;是不是能适合尽可能多的空间,家居的、公共的各种环境;是不是包含了尽可能多的美好愿望和普世情感……所以,当下依然从事绘画这一古老艺术样式的我们,应从关注身边的白菜、关注脚下的一棵野草开始,锤炼自己的艺术求索,让自己的作品向一棵白菜看齐,让自己的作品像白菜一样,煎、炒、烹、炸、炖,没有局限性,明心见性,真正被需要。当有那么一天,我们的作品,在老百姓心里跟大白菜地位一样高的时候,我们的身价,或许才可以真正如同种出白菜的农人一般高贵吧。
很多时候,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利他者,安处一边,置身事外,静静看着周遭的一切日月更替:无喜、无悲,画画亦然。直到现在,我依然笃信:不盲目争做博古架高处价值连城的翡翠白菜,而是甘做一棵有根、有心、有梦,活生生、接地气的大白菜,每天体味在自然沃土中怀着理想的心一层一层慢慢生长的快乐。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才是真正实现自我价值、获得成功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