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轨电车将在二十年之后消失,如同已经消失的有轨马车。我已从它身上觉出某种过时的东西、某种老式的魅力。它的一切都有些笨拙、摇晃,假如遇上过急的转弯,弓子会从导线上掉下,然后,售票员或一位乘客会从车尾探出身去,向上看,拉长身子,摆动绳索,竭力把弓子挂回原处。我常想,四轮驿车的马车夫应该也曾时而掉下鞭子,然后猛然勒住自己的四匹马,再打发一个身穿长襟仆役制服的小伙子捡回鞭子,小伙子正坐在赶车人的旁边,刺耳地吹着小号角,那时,四轮驿车正穿过村庄离开,隆隆辘辘地碾过鹅卵石子。
分发车票的电车售票员有双尤为特别的手。它们像钢琴家的手那样,动作灵敏,不过,售票员的手倒并非柔若无骨、汗水浸浸,也没有柔和的指甲,它们相当粗涩,以至于当你把硬币倒入售票员的掌心,并无意间同这仿佛长满粗糙干壳的手掌触碰时,你心里会感到不舒服。不过尽管它们生得粗陋,手指肥厚,也还是异常灵巧、能干。我好奇地看着售票员用黑色的方指甲压住一张小小的车票、在两个地方打孔,看着伸开五指的手掌在皮革钱袋里摸索、搂些硬币找零,跟着马上“砰”一声关好钱袋,拉拽叮叮咚咚的铃线,或用拇指猛一下冲开前门的小窗,把票递给站在前边空当的乘客。而与此同时车厢一直在晃,过道上的人抓住皮挂带,随着每回晃动时而前倾,时而后仰,然而,售票员却不会掉落一个硬币、一小张从票卷扯下的票。现在,在冬天,前面小门的下部罩上了绿呢,窗户因严寒变得模糊,在车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丛集着圣诞树。乘客的脚冻坏了,售票员的手时而放进一只露指的灰色针织手套。在终点站,前部车厢脱开了钩,转入侧线,围着留下的车厢行驶,从后方回返——这里面有某种类似于女性之温顺守待的东西,第二节车厢等着第一节——男性的——向上抛出劈啪作响的轻焰,重新疾驰而至,与其相连。我又想起十八年前,在彼得堡,几匹马被解开绳子,引到大腹便便的蓝色有轨马车周围。
有轨马车已经消失,有轨电车也将消失。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某个古怪的柏林作家若想描写我们的时代,便会从老机械博物馆找出一截期颐之年的有轨电车车厢,黄颜色,样子粗笨,有老式的拱状座位,还会从老服饰博物馆找出一套黑色的、有光亮纽扣的售票员制服,然后,他会回家,写下对柏林旧日街道的描述。那时,一切都将弥足珍贵、意味深长——每一个细节:售票员的钱袋、小窗上的广告、有轨电车那独特的晃荡(我们的后辈也许能够想象),一切都将因年岁变得高贵、得到原谅。
我想,作家创作的意义就在这里:描绘寻常事物,按照它们映于未来岁月温和镜面中的样子;发现它们身上那种芳香的温柔,那温柔只有后人在遥远的时日方可嗅出,那时,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细都将自行变得极丽、绮美,那时,一个身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的人,将为一场优雅的化妆舞会盛装打扮。
(摘自《柏林向导》,[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文导微译,《世界文学》2013年第5期)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
俄裔美籍作家,写过《洛丽塔》,译注过《叶甫盖尼·奥涅金》。我们看到的纳博科夫的小说多是他英文小说的中译,或转译自英译本的俄文小说的中译。直接译自他俄语原文的小说少得可怜。还有许多纳博科夫——年轻俊秀的纳博科夫——(带着他那些俄国玩意)被留在了俄文世界。《柏林向导》译自纳博科夫的一篇俄语原文小说,《柏林向导》也被评价为“标志着纳博科夫艺术最明显的进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