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一开始拿笔写作知青题材小说的时候,“人道主义”就成为我的一种文学追求。这与我少年时期所读的那些作品有关,那个时期,我所接受的主要是西方小说,又差不多都是名著,这些名著的作者,像雨果、托尔斯泰、莱蒙托夫、霍桑,也都是秉持着“人道主义”而写作的。
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我得奖的一部作品,它写的是黑龙江省建设兵团的知青,他们身上有集体主义精神,有牺牲精神,还有理想主义,但同时也还有着特殊时代对他们人性的压抑,但更多的是表达他们对人性自由的一种抗争。这里所体现的是人性,还够不上是“人道主义”。
《今夜有暴风雪》就有了关于“人道主义”的元素,提出了所谓的阶级烙印对知青枷锁似的伤害。到了《雪城》时,已经是“返城”了,“返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事实上,大家已经重新成为了城里人,在此之前的集体主义、热血贲张的日子过去了。《雪城》里的知青依然坚韧,这种坚韧就像现在的打工青年融入城市的韧性,是不必特别加以放大的。今天我们看到农村打工的孩子来城市里做送水工、快递员、装修工等等,他们也还未成年,和我们下乡时的年龄差不多。《雪城》实际上是对理想主义的一种解构,生活变得实在了,就是工作、房子、工资,而且在《雪城》里人们的关系也发生变化,以前是宿舍生活,现在各自的家庭把人们分开了。因此,在《雪城》里写不到什么“人道主义”。我虽然少年时在读书过程中受“人道主义”影响很大,在文革十年中“人道主义”又成为我做人的一个要求,虽然它有时不叫“人道主义”,而叫多一点善良,多一点同情。
真正的“人道主义”的释放是在《知青》里,这部书里对阶级烙印提出了批判。《知青》的女主人公最后几乎全都葬身火海,这个情节展现出人是最宝贵的。《知青》里在陕北的那部分,有个对话,就是究竟“先种地”还是“先把村庄在雨季来临之前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一些村干部说种地要紧,只有土地才能生产出粮食,人只能生人,人能生出粮食来吗?但知青就说,粮食每年都可以种,每年都可收获,但人死了就死了。这就提出了生命的价值这样一个问题。
(二)
《返城年代》呈现的是一种向着自然而美好人性的回归。与我其他所有的知青小说不一样,本书塑造了一个忏悔型的知青形象——罗一民。罗一民的前身是一个好孩子,由于上中学时给同桌写了一个纸条,内容无非就是感谢人家借他橡皮和喜欢人家,但却被其他同学告密,然后他就被认为是思想意识不好,受到了父亲的打骂。
当文革来临时,那个被罗一民喜欢的女生恰恰是在阶级成分上被打击的一方,少年报复的情绪陡然而生。他报复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让她用喷壶来喷出一片冰场。返城之后,有人找到他,让他做十把喷壶,而且一把比一把小,当他敲打着时,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往事,就有了一种忏悔的愿望。但当机会来临时,他也会胆怯。因此说,忏悔也是需要勇气的,但他毕竟还是忏悔了。这个形象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说“回归”,当他没有忏悔时,他就没有达成一种自我救赎,当他忏悔之后,他的整个人才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他才感觉到摆脱了身上的十字架。这个人物是我在其他知青作品中所没有的。
忏悔只能是在文革结束以后。和罗一民对应的是另一个插队女知青李玖,当年把罗一民的纸条交给老师的并不是罗一民喜欢的那个女孩,而是李玖。李玖也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她有勇气向罗一民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吗?而且她和罗一民当时还在恋爱,还在三天冷两天热的。在一次喝醉的情况下,她承认了这件事,终于也挨了罗一民一耳光。在这之前还有个细节,两个人在吵了一架后终于和好拥抱在一起,李玖开口说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对你说,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然后罗一民就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罗一民说中学生和中学生谁能把谁伤害到什么程度呢。但是,李玖说有时也会伤害得很深,当李玖这样说的时候,她自己是明白的,罗一民想了想说,是啊,有时候确实会伤害得很深,但罗一民没有想到,当年的事就是李玖做的。
知青一代的前身就是红卫兵,在文革中有那么多的人曾经受过红卫兵的伤害,我们可以认为红卫兵是由于年轻而被政治所摆布和利用了,但是“被利用”不是不忏悔的理由。当知青成为成年人后,很少有人主动忏悔。罗一民来忏悔,应该给他机会。
还有一点,善的人性一定会得到较好的回报,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比如三姐妹中有个小女儿叫静之,静之当时因为顶撞参谋长,被调到很远的地方,返城之后,她再碰到参谋长时,参谋长向她鞠了一躬,承认了错误。这个故事其实是从生活中来的。我当年下乡时,有一个女知青有像静之一样的经历,她的连长对她进行政治上的压迫,过了若干年后,两人确实又在公共车站遇到,连长也确实向她鞠了一躬,并道了歉。我觉得,不只是知青一代,我们整个民族在忏悔上做的都是不够的,可能和宗教有关,我们虽然有很多人信佛教,但更多的是求佛保平安。
三姐妹中的老二慧之当过卫生员,返城后人们还在想着她,给她送猪肉,以至于她的父母对她都刮目相看,这就是一种回报。人在生活中如果做到这点,你的钱包不会鼓,不做这点,钱包也未必会鼓,但这么做有个好处就是,在生活中被他者所真诚认同、信赖的几率更大,而这可能也是平常人的幸福指数之一,其价值也就在这里。所以,《返城年代》里不过分强调人道主义,而强调真善美的人性。(本报记者谭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