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东方诗哲的幽灵

    对于近代美国人H·D·梭罗被誉为“生态时代先知先觉的圣人”的评价，鲁枢元有些不平。在他看来，早在1600年前，中国江西庐山的山脚下，就曾经诞生过一位伟大诗人陶渊明，他与梭罗一样追慕素朴的田园生活，亲历辛苦的农业劳动并创作出许多优美的诗篇。更重要的是，他和梭罗一样，都创造了一种生态型的生活方式，一种有益于生态和谐的人生观念。于是，鲁枢元积聚6年工夫，执意要向这个日益陷入生态危机中的人类世界，推荐一位东方诗哲的幽灵。

    学者但凡进行中西比较文化研究时，更注重两者的异质对比。值得深思的是本书的跨文化视野更留意中西文化的共通性，尤其是在其源头那些近乎普适的某些观念。譬如，书中指出，芝诺“把自然与人的德行联系起来，认为‘按照自然而生活，这就是按照德性而生活’，这与老子《道德经》中的倡导就非常接近了。”在论及现代西方自然写作时亦是如此：“缪尔体验到的这种‘物我两化’的境界就是老庄哲学中的‘天人合一’；而那‘万物在歌声中节律性的运转’，正是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那‘一日千年、千年一日的肉体永生’不也就是道家经典中孜孜以求的‘神仙’境界吗？从人类的天性上来看，西方人与东方人、现代西方人与古代东方人竟还保留了如此相同的诗情体验与价值认同，这不能不让我们深受鼓舞！”

    书中一反以儒、道、释分流评价陶渊明思想的传统理路，认为陶渊明并不只属于道家，或儒家、佛家，而是“中国传统自然哲学精神的化身”。在后现代语境中，自然哲学无异于“朝着人文方向迈进的生态学”，鲁枢元的“陶学研究”因此也就化同于“生态批评”了，在这样一个跨国度、跨学科视野中出现的陶渊明，颇能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生态哲学的视野里，陶渊明已经不只是一位东晋自然诗人，而是自然智慧的一个符码，是人类诗意栖居于世的一个代表。陶渊明也不仅是中国人，不仅是古人。你看他独自负手而立，与之并肩的却不乏哲学界的巨匠伊壁鸠鲁、海德格尔、卢梭，诗界的精英里尔克、荷尔德林、华兹华斯，还有散文家梭罗、小说家沈从文。他们似乎全都踽踽独行在时代的后面，他们的身影却又在许多时候倒映在时代的前方。问题的关键或许是你怎么看待进步与退步、落后与先进、保守与发展，这里我尤其喜欢鲁枢元在谈到某些“陶渊明式人物”时所作的评论：“这些人（卢梭、梭罗、沈从文等）即使对于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发展进步的观念，他们的生命轨迹不是直线的、匀称的，而是循环的、周而复始的，一直到老，仍活在生命的原点。然而那又是一个制高点，人性的制高点，许多人拼搏一生也不能企及的制高点。”

    借助书中类似通灵者的话说，我们在一个世界文化的天幕上看到了那些亘古不朽的、圣人般的幽灵。然而作者的心气并不仅仅让幽魂再现，而是如同前辈哲学家金岳霖所说，要“以圣人观来救治英雄观”，用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田园吟诵矫补英雄们铁血与烈焰交织的进行曲。那么，假使你愿意呼吸在中国古代自然浪漫主义者陶渊明的幽灵氛围中，你就能让这位幽灵一直延异到种种“后现代浪漫”的肉身中。照此说来，我们每个人其实又都是一个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的“通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