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先生,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一次,母亲事情忙完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不少人,被北大的学生剪了辫子,父亲也常出入北大,却安然无恙。原因大概是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外貌,学生们认识他的也不少,大部分又都是仰慕他、爱戴他的。况且一条辫子并不能代表他的一切,所以没有人会忍心侵犯他的尊严。
由于他的辫子,有人将他与当时的遗老们相提并论。他不满于当时民国政府政客及军阀的争权夺利之种种行事,而怀念着清代皇室,也是实情。至于有人说他关心及同情复辟派,以及向罗振玉汇报消息,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国维全集》之书信集中,或许可窥见一二(如在民国六年【1917年】6、7月间致罗的书信)。但在同书194、195页,即民国六年6月30日致罗函中谓:沈曾植(浙江嘉兴人,清末大儒,其父为曾国藩老师)北上参与复辟活动,其家人对父亲伪称赴苏。以他们间私交之深,尚加隐瞒,可见父亲与民国六年张勋复辟,并无关联。热衷或参与政治活动之说,更属无稽。
近来罗振玉的长孙罗继祖,极力强调父亲的死为“殉清”及“尸谏”。其言论的根据是父亲的遗折,但是遗折却是罗振玉所伪造的,理论的据点,建立在虚无的事物上,可信度是可想而知的。溥仪后来也知道遗折是伪造的,罗继祖引了溥仪一句话:“遗折写得很公正,不是王国维的手笔。”他还添了一句:“这话倒是说对了。”不知他指的是“字”还是“遗折”本身。
其实罗振玉与父亲,在学术成就方面,两人齐名,而在人品方面,却褒贬各异。其中也有不少是凭个人的好恶,信口开河,甚或加以渲染,使身为长孙的罗继祖,不得不借两人间的共同点,找出接近、类似之处作对比,从而替其祖辩解。
父亲对仪表,向来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的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除布鞋之外,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令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
那时清华园内新派人士,西装革履的已不在少数,但他却永远是这一套装束。辫子是外表的一部分,自日本返国后,任何时期他如果要剪去辫子,都会变成新闻,但那绝不是他所希望的。从他保守而固执的个性来看,以不变应万变是最自然的事。这或许是他回答母亲的话的含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