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欧美一批前沿学者的专著,如法国学者米歇尔·法布尔的《问题世界的教育》、克洛德·雅沃的《后现代性的悖论》、皮埃尔·玛丽的《信仰、愿望和行动》、比利时哲学家米歇尔·梅耶的《论问题学》、英美学者戴维·刘易斯的《论世界的多元多重性》、艾尔弗雷德·盖尔的《艺术与艺术人物——一种人类学理论》、法国学者F·阿费尔刚等人主编的《人的形象——人类学的再现》,尤其是法国新索邦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国际比较文学学会荣誉会长让·贝西埃的新著《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积淀了一种当代观念。这是一种新的思想潮流。笔者从中看到了这些思想和这些学者们对现代性危机因素的消解。
从思想方面对当代性的集中总结大约自2008年开始,即西方出现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之时,这种思想在小说创作中的滥觞大概已有三十年的历史。
当代性在文学创作中的第一个反映,或者说当代性思想的第一个特征是,以超个体性的人类学视野(人学视野)或人类学制作(人学制作)代替了个性的人类学视野和人类学制作。自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伊始,小说创作就一直是以人学视野和人学制作为核心,但当代以前的小说创作是以个性的人学视野和人学制作为主线的。例如,现实主义把小说视同人生的叙事;现代主义把小说视同为主体的问题性;后现代主义把小说视同对超级个人主义的展现:后现代语境下重新界定的个人主义既可以根据赋予主体的极端反思性的游戏来解读,也可以根据该主体的不确定性来解读。超个体性的人类学视野和人类学制作特别从人种学小说和非西方小说中获得了自己的源泉。它是对19世纪以来西方小说之人类学制作的种种限制的回答。所谓超个体性是说,我们从当代小说的人物身上,除了看到这个人物自身以外,一定还能看到他者、他性,一定还能看到集体性,看到本民族的文化,看到其他民族的文化,除了看到现在性以外,还能看到过去,看到未来。现代、现代主义、后现代小说那种追求鲜明个性、反思个性之问题性、展现超级个人主义的形象被超个体性的融会众多个人、众多文化、众多时间和空间的集大成性所取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超个体性是对个人主义的颠覆和消解。
当代小说的第二个特征是,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二重性代替了独特性和范式性之二重性的优越地位。西方小说理论基本上是用独特性和范式性的二重性来阐释个案与类型的二元性的,这从乔治·卢卡奇到托马·帕韦尔的著述中可以读出;米哈伊尔·巴赫金亦未能摆脱这种见识。但是这种二重性中经常出现两种空虚感,即独特性中缺乏普遍性和规律性,而普遍性和规律性缺乏演示。小说是偶然性、任意性的体裁。偶然性并不排除必然性;它甚至预设了必然性,即必然存在着意外性。当代小说以自己的叙事来演示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双重约束。偶然性是叙事依据时间的区分、空间的区分进展,依据人们可能赋予事件、行动之完成的明显缺失和明确目标的缺失进展。必然性是叙事有始有终,结尾是小说真正的决定因素。小说通过种种离题、按照偶然性和必然性发展。
当代性的第三个特征是肯定并青睐意外性。意外性与上述偶然性叙事分不开。种种偶然性根据叙事而展开就形成了意外性的建构。意外性与叙事的时间性分不开。意外性是小说的三重论证。它是小说组织的悖论性的方法。它指示了小说世界的不可避免的非终结性。它使人们把小说定义为象征的追求,这种象征把地球变成一个巨大的媒介、场域,形貌多种多样,任何时间叙事和任何关于自身的思考都离不开它。现代、现代主义、后现代小说,当代小说等,都分享意外性的历史。
时间的多重性是当代性小说创作的第四个特征。当代性是一种时间浴的方式。通过这种多重性,国际化时刻以及由多重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融会而成的现在性,当代性与其构成的语言、文化、政治、文学的巨大组合所承载的各种问题、与它所展示的历史性症结的相关问题混淆在一起。小说是属于许多时间和许多世界的唯一现代文学体裁。当代性即多时代性。通过当代性,最异彩纷呈的时间关系都可以显示出来,不管它们涉及个人或团体。这里需要重提科幻作品,还要加上英雄幻想(l’heroic fantasy)作品,这两种形式都是当代性之时间象征化和社会象征化的明显建构。
当代性观念的第五个特征是地域和空间的多元多重性。它与时间的多重性是分不开的。多重时间性和多元多重世界属于本体论上的同一世界。当代性呈现为时间统一性的某种方式。我们可以描画多种当代性,多种时间的统一性。当代性有助于在它所构成的共同时间中指示各自与时间差异性相关的种种时间。同样的见解也适用于空间和地域的小说再现。
时间的多重性,世界的多重性,当代小说的无差异性和“没有任何地点支撑”的视点,于是形成了当代小说的第六个特征,即最广泛的语境性和最广泛的贴切性。以笔者之见,这些特点正在颠覆和消解现代、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单边主义、单纯视野、单一价值、单向理解。而这种单边主义、单纯视野、单一价值和单向理解是导致现代性危机的一些因素。这种最广泛的语境和最广泛的时间性体现着某种全人类视野、全世界视野和全部历史视野,也蕴涵着对未来的展望。
当代小说的第七个特征是它的媒介性。小说明显建立为对社会言语、社会再现的接用、组合,它是这些言语和这些再现的媒介者。它所接用并重组的资料成为允许读者的各种认同的标志。它是这些资料和标志的媒介,它使读者能够建立或重建一张象征关系的网络,和一张各种不同阅读的网络,一张读者的网络。小说给予阅读的意向性是最宽泛的。这样一种效果不惟是当代小说的特性。它属于小说的长期传统,早于现代、现代主义、后现代传统。欧洲的骗子无赖小说(le roman picaresque)、典雅小说(le roman précieux)演示了这种效果。
当代性的第八个特征是悖论的普遍性。作品之间的悖论,现在性与古典性的悖论,如《印度大小说》与《摩诃婆罗多》之间的悖论,过去与现在的悖论,现在与未来的悖论,各种宗旨之间的悖论,独特性与范式性的悖论,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悖论,思想与现实的悖论,虚构与真实的悖论,作品自身的悖论,新作相对于旧作的相异性悖论,表述相异性与中止相异性的悖论,作品对多重可能性的支撑所体现的悖论等等。这里的悖论不光是对立,它更多地蕴涵着互补性,与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相辅相成比较接近。悖论的普遍性也在消解作为现代性危机因素的单边主义、单纯视野、单一价值、单向理解。
当代性的第九个特征是它的普遍的反思性。当代小说本质上就是反思小说。但它与后现代小说单纯的反思和解构倾向不同。它的反思领域更广泛,它在反思中不断挖掘和开辟可能性,把多重可能性和不计其数的可能性纳入自己的视野。可以说,当代小说也是可能性的小说。而可能性是没有终结的,因此,当代小说、当代性也是没有终结的。(史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