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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1月20日 星期二

    文事聚焦

    在文学叙事中重寻日常生活的尊严

    作者:叶 李 《光明日报》( 2012年11月20日 14版)

        文学不是用来复制日常生活或拉平生活的,作家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叙事中由最真实的困境出发,用深达灵魂核心的书写直抵存在之层面,去伪存真,呈现最深切的生存体验和日常生活的尊严,写出“可珍重的人世”,使日常生活向更丰富的可能性敞开 。

     

        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说过:“日常生活是每个人的事。”个人乃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因此,对于既以人为表现对象,又以人为主体的文学而言,书写日常生活的叙事价值不言而喻。不过,考察现当代文学话语的发展变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20世纪主流文学叙述表现日常生活的着力点始终为“现代性冲动”、“现代性焦虑”这样话语所主宰,不以发掘日常生活的尊严、挖掘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为目的。日常生活在文学表现的领域经历了由遮蔽、排斥、改写到敞开、显豁、释放的历程。

     

        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政治经济变革而来的世俗化进程的开启,随着文学对重归本位的积极实践和对“人”的重新发现、寻找,文学对日常生活的表现踏上了走向敞开的旅程。虽然这种“敞开”和“寻找”本身就具有充分的文学意义,但是日常生活叙事在“走向敞开”的过程中经历的变迁或体现的各种趋向背后也潜藏着值得反思的问题,这也表明关于日常生活的书写仍然有讨论的空间和阐释的必要。

     

    被符号化的日常生活

     

        早期新时期文学虽然相当多的作品以日常生活展开或切入,然而“意在言外”,对于日常生活的书写主要不从本体意义上开掘其中的尊严与价值,依然是抵达现代社会理想、表达集体性文化诉求的入口与通道。可以说,早期新时期文学中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仍是被理念附身、被公共价值统摄的存在。

     

        先锋文学力图从“怎样说”的“方法论”层面进行大胆的突破,以拨开笼罩于文学之上宏大叙事的迷雾。不过对技术与形式的迷恋又使得日常生活在叙述中被抽空了具体的生活内涵,更多地成为被借用的话语符号,形式的意义压倒生活意义。无论是被理念附身还是被符号化,日常生活自身的尊严与价值仍然是虚化的。

     

    被欲望化的日常生活

     

        当市场经济逻辑和世俗化精神进一步向文学领域渗透时,新写实文学、新生代小说乃至其他各类冠以“新”字的文学叙事,自觉以“小叙事”取代“大叙事”,不再执著于向日常生活追索“重大主题”,而是将叙述视点下移,把本体意义上的日常生活作为叙述的起点。日常生活不再需要依赖与宏大话语、社会理念的对位来获得意义。

     

        这种重返“我们生活的世界”的位移,当然有破除以往日常生活叙事中的“盲视”,使日常生活这一领域得以敞开。不过这种释放的价值并不完美:在对日常生活的物质性、日常性与世俗性进行呈现和还原的过程中,日常生活蕴含精神性价值的可能被放逐到荒凉之地。文学叙事在摆脱了占据精神、理念的高地俯瞰、改造日常生活的叙事惯性后,便立刻向着“放空”精神性因素、沉溺于世俗性、物质性存在的方向一路飞奔。书写者以对世俗、日常的沉溺与逍遥的姿态抚平日常生活肌体上的精神凹凸。这种叙事姿态固然显示了在文本建构中拒绝将生活世界本质化、排斥理念对生活世界进行定义的意图,但同时也消解了流泻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性、放逐了自日常生活中生发的意义和尊严。

     

        其中典型性的叙事姿态就是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和将日常生活世界欲望化。新写实小说用“零度情感”将日常生活客观化地呈现为“吃喝拉撒睡”的物质性循环,而终止价值判断的叙事选择则切断了个体与生活世界之间的精神通道,只留下世俗化、物质化生存的入口。我们的生活从“豆腐馊了”开始,也从“排队买豆腐白菜”终结,它从本质上就可以概括为“存在与虚无”——在琐碎、凡庸中“活着”是“存在”,而任何由日常生活出发的价值追索都是“虚无”。这种以耗散意义的方式建构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对日常生活进行还原的叙事逻辑乃是回避精神世界对生活世界介入的可能,当然也就悬置了日常生活的尊严。

     

        新生代小说以更加主动的姿态用“无意义”消解“意义”,比如热衷于描写鸡零狗碎,用淡化情节的方式记录生活;直冲冲地将日常生活欲望化,日常生活世界被描绘成欲望奔突、弥漫喧哗与骚动的现代浮世绘。对日常生活的理解都被尽可能诉诸于感官化的表达,被叙述的日常生活既不引向意义的深度,也缺乏历史的完整感,触目所见尽是散落满地的欲望碎片。更彻底、大胆的姿态是,在通过表现日常生活传递个人生活经验时,直接将日常生活叙事缩减为兜售“绝对隐私”,把日常生活世界铺陈为展示身体经验的秀场。日常生活里弥漫着肉体的气息、骚动的欲望、物质的渴念,但是没有办法遭遇任何精神启示和体会日常生活的尊严。

     

    被时尚化的日常生活

     

        在叙事中将日常生活窄化与异化的其他情形也是存在的。一方面是将日常生活叙事高度类型化——迎合消费社会的商业逻辑、经济性追求和大众消费心理,对日常生活进行单一的时尚化展示,酒店香车、云鬓丽影、品牌消费占据了日常生活的主角之位,日常生活被打造成商业神话或时尚大片。

     

        另一方面,在底层叙事中,基于预设的道德化的叙事立场,日常生活世界被演绎为个体挣扎其中而难以救赎的“死水”。书写者以想象覆盖经验、以释放道德激情凌越真诚的省察、以凸显道德批判遮蔽底层日常生活中丰饶的生命体悟和发现。这种“下沉式”的写作显然阻碍了日常生活之尊严感的传达和精神的升腾,也抹煞了人在日常生活中具有的丰富可能性。不管哪种情形,都大大窄化了日常生活的经验边界,简化了日常生活的内容,压缩了日常生活的意义,放逐了日常生活本身具有的尊严。

     

    以日常生活叙事提供“审美栖居”

     

        衣俊卿先生在《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一文中指出:“在生活世界中,人和世界保持着同一性,这是一个有人参与其中的、保持着目的、意义和价值的世界。”日常生活自有其价值与尊严——“日常生活决非没有良知与正义,决非没有对意义的维系和创造能力”,其中蕴含着“真生命、真追求、真理想、真精神和真品质”。

     

        因此,文学叙事对日常生活的释放与敞开,除了那种突出物质、欲望、琐碎性、重复性、庸常性的本相“还原”,还可以有别样的选择与可能——如作家李洱所言:“如果日常生活是一团巨大的烟尘, 小说里面也应该有一股清风吹过。如果人生真的像帕斯卡尔说的那样, 是一支芦苇, 或者像库切形容过的那样, 是一支骨笛, 那么它也应该吹响。”在文学叙事中重建日常生活的精神价值,重寻日常生活的尊严,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日常生活的另一种“还原”。

     

        重寻日常生活的尊严意味着仍然需要对日常生活投注诗性关怀。日常生活绝不只是欲望的秀场、身体经验的展示台,诚如衣俊卿先生所言,它更重要的是“给人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熟悉、温暖、直接、现成的世界,提供了人在宇宙中的一个坚固的支点,一种‘在家’的感觉”。汪曾祺作品中那种在少年友情、邻里交往、朋友扶携的日常点滴中流泻诗意的书写,使日常生活散发出温润的诗性光辉,恬淡写意的笔调飞升出生活世界里灵魂和精神之美。日常生活这种可亲的、可爱的、可感的熨帖、温暖正为“人的存在”提供了支点的意义,而它的尊严与价值也由此彰显。汪曾祺选择中国式的“抒情现实主义”,用“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这种以日常生活叙事提供“审美栖居”的朴素的写作观不应该被遗忘,仍旧具有值得珍视的价值。

     

        日常生活的价值、日常生活的尊严说到底是以人的价值、人作为主体的尊严为支撑,如何进行日常生活叙事实则体现着个体面对外部世界和自身存在的态度。个体在日常生活世界诚然会遭遇生存的困境,但是面对困境的表述是不是只有“残酷物语”?个体除了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困境,沉沦或放逐自我,把日常生活变为困厄的渊薮,是否无法用自身在生活世界里的承担、超拔、坚持、信念传达出日常生活的尊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谢有顺曾指出不少当代写作者对生活缺乏“温情和敬意”,难以写出“可珍重的人世”。所以,现在考验写作者的艺术命题恰恰是能否怀着正视的真诚和承担的勇气,书写“可珍重的人世”,重建日常生活的尊严,并与人的尊严相辉映。

     

        方方有一个改编成同名电影的中篇小说《万箭穿心》。主人公李宝莉遭遇家庭惨变,被生活抛掷到突如其来的人生困境中。这个漂亮、泼辣的女性,面对不幸,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难题,不退缩、不回避、不放纵、不沉沦、不轻生、不弃世。她选择对丈夫的自杀做道德承担,孝养老人,培养儿子,挽起袖子、挑起担子,卖苦力讨生活。即使生活艰辛,也不可亵渎,人世犹可珍重。这种“纵是万箭穿心,也要扛住”的生活选择和生存信念,这种咬紧牙关的精神使最卑微的生活透射出撼动人心的尊严感。

     

        毕飞宇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推拿》,由真诚地体察和理解沉潜到盲人日常生活世界的底部,用精微的摹写打磨出“日常性”的质感与光泽,同时又以温情的姿态定格这个不能被目光点亮的世界里那些幸福点滴、美好瞬间、诗意向往、生存意志,传达出尊严感。无论是盲人按摩师王大夫对家庭的情义,以及他面对追讨弟弟赌债的社会流氓,凭着一腔硬气;还是按摩店老板沙复明对美的困惑和向往:“什么是黄沙漫漫?什么是莽莽苍苍?什么是妩媚?什么是窈窕?……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是‘红是相思绿是愁’”,又或者他对“美的象征”、具象化的“美的存在”——都红的爱恋与追求,生活在“黑暗”世界的人们,即使带着这样那样的创伤,也还有渴念和追求,即使明知生活在常人世界之外的“暗区”,也守着一份独立与自尊,保有对人世的珍重。日常生活是粗糙的,甚至硌得人生疼,对正常人如此,对盲人更是这样,小说并不回避这一点,却用日常生活中的尊严感真切地抚摸这种粗糙与疼痛。

     

        上述写作表明,文学不是用来复制日常生活或拉平生活的,作家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叙事中由最真实的困境出发,用深达灵魂核心的书写直抵存在之层面,去伪存真,呈现最深切的生存体验和日常生活的尊严,写出“可珍重的人世”,使日常生活向更丰富的可能性敞开。这样“温暖、宽大的写作”值得努力,也值得期待。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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