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日,李文凤决定带孩子们去看望那只去年撞死在教室窗台上的小鸟。孩子们排成队,来到小鸟“墓”前,将事先准备的话,逐字逐句地念给小鸟听。看着孩子们庄重的神情,李文凤眼眶红了。
在简短的“仪式”过后,笑声刺破了紧张的气氛。孩子们笑着闹着,排着队回到教室,一切回复平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孩子,他们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可以带来让人忘记烦恼的笑。”李文凤在日记本扉页,一笔一划写下了这句话。她说,这是支教5年来最深切的感受。
地图
“史家营、霞云岭、蒲洼和十渡,那些地方在地图上看上去似乎离城里是最远的,遇到哪个就去哪个吧”
2007年6月17日,李文凤终生铭记的日子。那天,她第一次来到蒲洼。此前,她只在地图上见到蒲洼那个窄小的地标。
蒲洼,位于北京的西南角,距市区120公里,地势高峻,群山环绕,素有北京的“小西藏”之称。
等车盘旋着进入大山,李文凤才意识到地图上的标记要印进心里了。
往前一个月,在选择支教地点时,她一眼被房山的“山”字牵住了。“既然是支教,那就去山多、偏僻的地方吧。”她天真地以为那里山少不了。她打开北京地图,圈了4个地方:“史家营、霞云岭、蒲洼和十渡,那些地方在地图上看上去似乎离城里是最远的,遇到哪个就去哪个吧。”
蒲洼选择了她。在双选会上,招聘老师说:“丫头你过来,我们先把你签了,因为你实在。”这话在她心里滚烫了许久。
实在的李文凤,一踏入蒲洼小学,就被孩子们围住了。孩子们喜欢她,和她玩起了捉迷藏——一群人挤在传达室房后一个狭小的地方,捂着嘴偷偷地乐。李文凤心想,来对了。
大山为她打开了一扇门,门后的风景急邃汇聚。
有欢笑也有泪水。
孩子们野惯了,却听她的话,在一起时总是笑盈盈。看到娇小的她,写板书时不时要踮起脚尖,乐成一片;过后还会在日记里安慰她,“最近好像长高了”;在写给她的悄悄话中,会不厌其烦地关心她的心情,“老师,你今天开心吗”……
也有生气的时候。李文风爱笑也爱哭,往往没批评完,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孩子们知心,也跟着掉泪。事后,他们又忙不迭地互相道歉,很快又恢复欢乐的模样。
刚来的时候,校长李铁军就对她说,“蒲洼这里的孩子很苦,享受不到优质的教育。一定要好好工作,才能对得起这里的孩子和家长。”她把这话读得很重。
在广州打工的父母说,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每回给家里打电话,都夜里十一二点了。节假日给她打电话,不是在家访,就是在补课。蒲洼的孩子住校,李文凤身兼几职,管教学,管起居,还管着学校的图书室。哪个孩子落下了,平日里忙不开,只好拿出节假日去给他们补课。
“心里爱什么,什么就开花。”这是她在日记本扉页写下的第二句话。
花开了。
孩子们有多爱她,她心里知道。每次从城里回来,孩子们听她述说见闻,一提到外边的孩子,担心她会走,追着她问:“老师,您会一直在这教我们吗?”
日记本扉页的第三句话是一首诗:
“当老师吧,三尺讲台的人生同样流光溢彩;
当老师吧,粉笔写出的日子从来没有阴霾;
当老师吧,点燃生命的烛照耀缤纷的未来”
李文凤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在2010年7月的大学生支教总结大会上,说不清什么缘故,她当场就哭了,回来后,带着复苏的意味,工工整整地抄下来。
那一阵子,她想离开蒲洼。3年的时间里,她见证了蒲洼的脱胎换骨,却没能迎来理想的闪闪发光。她觉得自己是在“享福”,而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还有比蒲洼更苦的孩子等着她去喊破“春芽”。
这一回,已经没有地图告诉她该去哪儿了。她寻找过,踟蹰过,纠结着那个梦想,久久不能开怀。
诗,在那时抚慰她的心,告诉她——哪里的孩子都需要明丽的天空,蒲洼也不例外。
无数次落泪后,她决定留在蒲洼。
春芽
“在夜里听春芽破土的声音,缓慢的,和着自己突突的心跳,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喊着——这就是希望,这就是春天”
2008年12月,蒲洼飞来了成千上万只鸟,叫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响彻了天空。打铃了,孩子们还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
正准备上课的李文凤,在这一刹那放弃了原来的教学计划,开始了“观鸟”的话题——孩子们写吧,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一写下来。
孩子们高兴坏了,对着窗外一层一层随风“飘”的蒲洼鸟,奋笔疾书。不多时,19篇童话、小诗纷至沓来。
2010年,蒲洼的春天来得特别晚,3月以来下了几场大雪。一日,正上着语文课,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想起了什么,李文凤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春雪。
教室里安静极了,等到打开孩子们的作文一看,却是那样的多姿多彩——“雪慢慢地漂泊,化成了水”,“白白的雪花真美丽,白棉花一样空中飞”……
许多年以后,当孩子们再次读到童年时那些精灵般的文字,会不会也像李文凤最初读到的那样,会心一笑?会不会想起,李文凤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穿透了夜的宁静?
5年来,李文凤自己也说不清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夜晚——
山里睡得早,照顾完孩子们上床歇息后,她这才腾出时间来,打开台灯,细细地读孩子们写的作文、日记、悄悄话。
读到欢乐处,她偷偷地笑,写上长长的评语,在末尾处画一个可爱的笑脸;读到悲伤处,她忍不住掉泪,一番鼓励之后,在末尾处仍是一个可爱的笑脸。
等这一项工作做完,她又赶着将孩子们充满灵气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电脑,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提将出来,编辑、排版,制成一本书,名字叫《春芽》。
她一直记得,初为人师时的惊乱与迷茫。孩子们写不出作文,往往写不了几行,就罢了笔。起初,她帮着改,改到最后,一看却不是孩子们的文字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孩子们在作文上吃尽苦头。
反思之后,她不再介入。让孩子们自己改,其间伴着各类交流、评读。随后,又是各类朗读会、读书会。几次下来,孩子们的兴趣来了,不再是当初的下笔无言,句子一天天通顺,文章也越写越长,那么多奇思妙想,常常惹得她不住地赞叹。她将孩子们的文字打成铅字,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读一次,感慨一次。
第一本《春芽》的出版有些意外。有一次朋友来,她骄傲地把打印稿拿给朋友看。朋友说,为什么不给孩子们出一本书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给孩子们一个舞台,让他们尽情地舞吧。
于是,编排、打印,忙活了几个星期,第一本略显粗糙的《春芽》诞生了。那年适逢家长会,当家长拿到《春芽》时,无不感到震惊:这是我家孩子写的吗?后来,孩子们告诉她,父母们回去后,从头至尾仔细读了《春芽》。有个家长读完一个同学的《我希望有一支马良的神笔》后,流泪了。班里有一个孩子没有妈妈,孩子们就在作文写:“我希望有一支马良的神笔,给××画一个妈妈,这样××就会看到他的妈妈了,会过得很幸福。”
到现在,《春芽》已经出到第六本。上百万的文字,全靠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
可她不觉得烦。
李文凤至今记得,孩子们刚拿到书的情景。他们不约而同褪去课本上的封皮,小心地将《春芽》包起来,摩挲着,一脸的珍惜与赞叹。这一夜,师生们对坐着读书。教室外,月亮在山岗上缓慢地走,风自林间阵阵涌来,说不出的安宁与幸福。
这些年为了出《春芽》,她花了近万元。说起来,一句“无所谓”,便无话了。
2012年7月,广州。李文凤将刚出的第五本、第六本《春芽》递给父亲李光成。
李光成咧开嘴笑了:“这可是无价之宝呀。”
家
“就像树生了根一样,在这里,我的心很安宁,有种归属感和被需要的幸福感”
2011年12月13日 星期二 晴
不知为何我们特有默契,我们不吵架、不打架、不出去玩,只为给老师做礼物。
2011年12月14日 星期三 晴
我们下午全部在装饰教室,准备节目。我想老师您明天进到教室一定会很吃惊。
2011年12月15日 星期四 晴
我们中午吃了饭,回了班,摆好桌子,等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朗读《老师颂》,老师有点想哭了。第二个节目是唱歌,这次老师泪如雨下。演到《疯子、傻子、呆子和猪》,老师这才转悲为喜。
这是孩子们记录下李文凤27岁生日的情景。那天,外出学习的李文凤刚进教室门,就撞到了“大惊喜”。
当天夜里,她在电话里,一五一十地跟父亲诉说自己的幸福,说着说着激动地哭了。父亲李光成在电话那头默默倾听,沉默了良久,才说:“孩子们对你那么好,你就在那好好教吧。”
此前,父亲总会有意无意间提及,蒲洼太苦了,能走就走吧。现在,他终于明白,李文凤为何会这么爱蒲洼,这么爱蒲洼的孩子——蒲洼,早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是李文凤积攒的众多温暖中的一束。5年来,她已习惯把孩子们的故事小心地写入日记。那些温暖的故事,到现在已有厚厚的一本。
这些年来,与孩子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举办诗歌朗诵会,一起寻找家乡的诗《故乡是蒲洼》(见另文);一起在教室的角落里办起了图书角,每周三晚上对坐着静静看书;一起养护那些花草植物,把绿色写入每一天的心情;一起看电影,为电影人物欢欣与悲伤;一起在小小的本上畅述心事,把这一天的欢喜忧愁倾入笔端;一起在黑板上赞颂自己:伙伴们,为我们的成绩感到骄傲……
在蒲洼5年,李文凤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蒲洼了,哪怕离开两三天,一走出大山便开始想念这里的一切。“就像树生了根一样,在这里,我的心很安宁,有种归属感和被需要的幸福感。”
这就是家。她知道,所以珍惜——珍惜孩子们口中的“小李老师”,珍惜家长们常挂在嘴边的“丫头”,珍惜蒲洼大山里用青春刻下的“李文凤”。
这些年来,她获得了诸多荣誉,却远远抵不过这些称呼——她不在乎外界的评价,只想静静地守在大山,和孩子们一起成长。
“会一直坚守吗?”那个无数次被提起的问题,回答总是两个字:
“肯定!”
(本报记者 吴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