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弟子中,“七十子之徒,(端木)赐最为饶益。”(《史记·货殖列传》)再加上他外交上的成就以及鲁、卫这两个小国对他的依赖,使得他既是商界的“大款”又是政界的“大腕”。由于孔子不大喜欢弟子们急吼吼出去做官和经商,孔门里坐冷板凳的困窘贫穷之人多啊,司马迁在上引这句话的后面,马上就接了一句:“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在这样的比较之下,子贡有足够的资本傲视同侪。可是,不。虽然他也有“方人”(评点他人)的毛病,“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仲尼弟子列传》),但是,他知道别人的优势。
《庄子·让王》上有一则子贡和原宪之间的小误会。说原宪住在鲁国,茅草屋狭小,蓬草门漏风,桑条作门轴,破瓮为窗户,上漏下湿之中,原宪尚能自得其乐弹琴唱歌。子贡来拜见同学,高头大马,一身华贵,只可惜原宪贫民窟的窄巷过不去他的马车,只好下车步行,叩响柴扉。原宪戴着裂口的帽子,穿着破跟的鞋,拄着藜杖应声开门,子贡一见讶然,失口道:“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吗?”原宪答:“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我们记得孔子曾经说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则原宪破衣烂衫,正是志于道的表现。子贡听了,大约想起了老师的教导,十分羞愧。原宪接着说:“迎合世俗行事,比附周旋交友,读书是为取悦他人,教书是为炫耀自己,不见仁义,只见高车大马,我原宪不忍心这样。”
故事到此,就是在嘲讽子贡了。其实,子贡无需原宪的教训,他自己颇为自觉。我们知道,《庄子》多寓言,故事多不可信。我们看一则可信的。
《论语·学而》: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作为一个富人,有“富而无骄”的自我道德期许,颇为不易。不过孔子对他有更高的要求:富而好礼。其实,一个如此成功的人,还拜服孔子,投其门下,受其教训,这岂不就是好礼!孔子死后,他为孔子服丧六年,置商场赚钱和官场升迁于不顾,这是何等的境界!
《论语·先进》记有孔子的话——“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我们揣摩一下孔子的口气:颜回啊,好学生啊,成绩好啊,可是,总是穷得没办法。端木赐呢,学习上不够听话,却总是那么会赚钱。
那么,这么有钱的子贡,如何看待那么穷苦的颜回呢?
大概孔子也在想这件事,于是问子贡:“你与颜回相比,谁更强一些啊?”
子贡略显吃惊地回答:“我怎么敢同颜回相比?颜回闻一以知十,我端木赐只能闻一以知二。”(《论语·公冶长》)
子贡聪明,是外交奇才,是商业奇才。但是,子贡最聪明之处,不是显示在外交上,商业上,而是显示在对人生价值的判断上。孔子曾经问子贡:“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智者知人,仁者爱人。”(《孔子家语·三恕》)知道衡量自己和他人,知道不能用世俗的所谓功业判断人的境界,不以世俗的所谓成败论英雄,这才是子贡的大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