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的一天,上海,外滩钟楼,指针摆过5点。
曙光初照。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址、孙中山故居、《新青年》旧址、改革开放后出现的高楼大厦,环列淮海路及其支马路。
淮海路一条弄堂里,87岁的俞葆桢伏案设计一块社区黑板报,内容:迎接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党的“一大”至今的历史,和他的家史叠印了。
玻璃板下的照片,是一张去年儿孙们给他和老伴庆祝“钻石婚”时照的全家福。
旧上海
(1941—1949)
俞葆桢是绍兴人,生于中国共产党成立3年后——1924年。
17岁那年,父亲做工的厂子遭日机轰炸被毁,全家断了生计,父亲一急,眼睛失明。俞葆桢只得带着14岁的妹妹投奔在上海的叔叔。
读过几年书的俞葆桢到和大棉花贸易行当起了“练习生”(学徒),很快得到了赏识,负责每天抄录路透社和华尔街的棉花行情。由于是“洋买卖”,需懂洋文,俞葆桢白天做练习生,晚上就去泰晤士大楼上夜校,英文和日文都学。很快,满口绍兴话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会说不少洋文的精明伙计。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不再,上海全面沦陷。
俞葆桢失去了那份工作,辗转找到一家煤炭行做事。军警欺侮、官商压榨,日本人的刺刀让人恐惧……俞葆桢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1949年5月底的一天晚上,徐家汇的枪炮声响了一夜,19岁的宁波姑娘林月娥紧张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给大户人家看孩子的她推开窗户,看到院外街道的两侧,或坐或躺的都是解放军。
半年前,林月娥就听老乡说,共产党解放军快要来了。“盼啊盼,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就碰到了。”像见了熟人,林月娥大方地招呼他们进来喝口水,一个领头的战士,起身腼腆地摆手谢绝。
那年,林月娥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样盼解放的俞葆桢。
新生活
(1950—1978)
俞葆桢和林月娥的新生活就此展开了。
1950年5月14日,俩人结婚,参加了上海解放后首场青年集体婚礼。婚礼在上海国际饭店举行,由民主人士马公愚主持。
俞葆桢第一次穿上打领结的洋装,牵手林月娥,和其他39对新人一道,接受人们的祝福。
“我谨代表陈毅市长,祝你们白头偕老,为新上海的建设多作贡献!”夫妻俩记得马公愚的浙江口音很浓。那时的上海,刚经历“银元”、“米棉”的考验,百废待兴。“当时号召节约,10人凑一桌,两块钱一客的茶点作喜酒。”
肇州路200弄一间14平方米的旧式弄房,成了新房。里弄成立了居委会,弄堂里的住户就像一家人,俞葆桢感觉很踏实。
1954年的一天,两名干部来到俞家,一番推心置腹地交谈后,俞葆桢很是兴奋。原来,全市开始进行行业公私合营,成立上海市燃料总公司。作为私营企业中有一技之长的人员,俞葆桢被吸收进燃料公司工作,并成为转变“身份”人员中学历最高的。一想到自己干的工作,还能为新中国作贡献,俞葆桢既新鲜又激动。虽然由于改革需要,身为业务骨干的俞葆桢,工资却要从之前的一百多块降到四十多块,但他并不觉得吃亏。
俞葆桢负责到各工厂核定用煤量,当时上海用煤极紧,这权力不小,他工作起来一板一眼。
“给公家做事,更不能含糊。”不久,俞葆桢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林月娥也找到了新的角色。她开始在居委会工作:宣传动员、核定口粮、卫生保洁。林月娥没想到自己没什么文化,还能做这么多事。
她热情助人,积极工作,1961年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婚后第二年,夫妻俩有了第一个儿子俞雷良,1954年和1957年,又有了俞国良、俞伟良两子。
一家人
(1978—2002)
“文革”结束,俞葆桢经过漫长等待,终于如愿入了党。他很兴奋,想:“这是肯定,也是督促,要珍惜。”就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总出差。家中里里外外全靠林月娥一个人。
1977年,居委会涨工资,分5元、7元、9元三档。林月娥工作表现突出,大家一致推举她最高档。林月娥对领导说:“我家困难少,把最高档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1978年,俞葆桢和林月娥的第一个孙子俞骏出生了,二儿子、三儿子也先后成家。大儿子俞雷良是“老三届”,1969年去黑龙江虎林县插队,一呆就是12年。国良、伟良先后参加工作,一个在633研究所做机要通讯员,一个在上海第二袜厂做技工。国良还很快入了党。俞雷良每次回上海,都要叮嘱两个弟弟在单位要努力,要好好表现。
1983年,单位分给俞葆桢一间房,16平方米,算是对他一辈子工作的认可,全家都很高兴。1985年,俞葆桢退休,但很快又被返聘了5年,兼干会计和宣传。
1986年林月娥也退了。退休前同事发现她有一堆还没来得及用的调休单,街道领导知道后,特地给她加了一个月工资。虽然退下来。但弄堂里谁家有个什么事,还愿意找她。
老两口退休了,儿孙们则一步一个台阶在进步。
1995年孙子俞骏参军,完成了奶奶的一个心愿。当年,梦想当兵的俞国良因心跳过快,体检没合格。这一次,林月娥专门到征兵办说:“我孙子17岁,明年想当兵。”人家说:“今年就可以,来填表吧。”就这样,俞骏开始了在井冈山的军旅生活,做了一名雷达兵。
俞骏记得,出发前,奶奶满脸严肃:“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就要把党入了。”入伍5年,俞骏一直把奶奶的话记在心里,一年一张奖状,很快入党并当上士官。复员那年,南京路的上海百货公司,从众多上海籍的复员老兵挑走8人,俞骏是其中之一。没过两年,他就当上了柜台组长。
2000年,二儿子俞国良看到周围朋友都出去闯荡,自己也坐不住了,辞掉了公职,应聘到大众汽车保险公司。三儿子俞伟良则从工厂出来又去了企业,很快成了单位骨干,还被派到捷克去学习,后来专门负责企业的广告装潢、新品发布,常往珠三角一带跑。
2001年和2002年,国良、伟良各自买了新房。俞国良选来选去,觉得浦东开发快10年了,后劲更大,就定在了浦东。俞伟良的房子则在浦西,100多平方米,还选了个23层,老两口听后觉得太高,可俞伟良认为高层视线好。
俞国良的儿子俞毅峰做软件,在公司里独当一面。俞伟良的儿子、俞葆桢的小孙子俞霖炜是“90后”,正在东华大学读大三。有些腼腆的俞霖炜,已经是学校的入党积极分子了。
全家福
(2010—2011)
俞葆桢退休金每月2300元,林月娥2100元。儿女孝顺,没有什么可愁的,两位老人开始为一些事情花起了心思。
解放前在棉行抄报行情的经历,让俞葆桢对股票很喜欢。他每天都要步行半小时到合肥路上的营业厅看大盘。虽然是老股民,俞葆桢却依然喜欢“短平快”,为此没少“割肉”。林月娥有些埋怨:“我还想攒钱给孙子留学用呢。”
2010年,全上海都在迎世博。老两口想:“虽然岁数大了,但还是能做些事的,何况都是党员。”
就这样,一个忙着为社区画板报,一个为当平安志愿者做准备。
俞葆桢画起板报来一点不含糊:设计版样、拟稿、绘画,每一步井井有条,80多岁的手依然能利落地写出漂亮的花体英文。卢湾区区委书记徐逸波听闻80多岁的老同志画世博板报,专门登门慰问,称赞他是老党员发挥余热的表率。为了“创作”好社区的黑板报和宣传栏,俞葆桢自己花钱订了好几种报纸,看到好文章就剪贴下来,已坚持7、8年,攒了几厚本。
林月娥也就等5月1日了。可事有不巧,4月14日,她出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只得休养数月。躺在床上看世博会开幕式直播时,老人有些难过。
老伴躺在床上,俞葆桢只能由儿子陪着,一个人去逛世博园。高温之下,俞葆桢的身体一度让家里人很担心。但老人竟然一口气看了28个馆,问起哪个馆印象最深,“才老好额!”(上海方言,意为“都很好”),自己倒说不清了。没当成世博志愿者的林月娥,世博会后赶忙参加了社区志愿服务队,每个周日都值班,老人说了,要弥补点遗憾。
儿孙们忙碌着各自的生活,全家人能聚在一起,是老两口最开心的事。每年春节,老两口提前几天开始准备年夜饭,12个冷盘,4个热炒,从来没变过。后来,三个儿子轮流做东,在酒店吃饭,老两口也是兴高采烈。
2010年5月14日,老两口60年钻石婚纪念。儿孙们在上海有名的王朝酒家摆了两桌,俞葆桢82岁的妹妹俞春仙来了,怀孕的孙媳妇也来了。餐桌上,一家人照了张全家福。2010年11月,俞骏家生了个女孩儿,取名叫俞典,俞家四世同堂。儿孙辈都是男孩,曾孙女的到来,让俞葆桢和林月娥喜出望外。说起现在的生活,老两口很感慨:“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知道现在的珍贵,都是党给的。”
2011年5月底,俞葆桢终于画好了迎接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的第一期黑板报,落款时,俞葆桢有些兴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张幸福的全家福。
近处,“一大”会址熙来攘往。
远处,外滩悠远的钟声与黄浦江的汽笛声响成一片。(本报记者 甄 澄 颜维琦 曹继军 王斯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