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同一个人的精神气质有关,作家笔下的文字一定是各具面目的。有时,这不仅仅源于一种艺术追求,恐怕也是作家与他的文字之间的精神契约,,语言是他一生的梦想,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
从审美情趣上,我大约应该偏于古典的一路。倚遍阑干,天涯望断,都是令我心醉神迷的生命姿态。
喜欢旧的东西。旧的人,旧的事,旧的时光,蒙着薄薄的时间的灰尘,只待我用文字去慢慢擦拭。高亢亮烈固然叫人热血激昂,可是那一种迂回婉转,更容易叫人寸断柔肠。月光照过来,隔了帘子,依稀可辨里面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这是最中国的日常生活,而月夜凭窗的那一个,望远怀人,心事浩渺,他的身影落在窗子上,淡淡的,那也是最中国的惆怅和忧伤。我喜欢用具有中国风的文字,表达中国独有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体验。
喜欢小的东西。总以为,在经历了漫长的人生,即将告别人世时,令病榻上的人心弦颤动或者流连不舍的,或许并不是他曾为之得意的宏筹大略,丰功伟绩,而恰恰是一些生命中的碎片,在暮色苍茫的来时路上闪闪发亮。令他不禁忆念起某一年的暮春,西府海棠下缤纷的落英,还有那瞬间的沉默,甜蜜而动人。风吹过来,拂上发烫的脸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瞬间的沉默,竟或许能够覆盖尘世间一切的喧嚣。在随后的悠长岁月中,说尽了万语千言,竟也不抵那瞬间的沉默,其间的种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或许,人生很多不可说之处,往往会在文学里发出声响。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总是愿意怀着好奇之心,兴致勃勃地打开生活的褶皱,发现那些蜿蜒的纹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相信那是人类的秘密。我愿意努力把它们呈现出来,让人们穿越纷繁的世象,看到这个世界的复杂和幽深之处。
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向内的写作者。相较于外部世界的宏大图景,我更愿意走入人的内心。人心浩瀚,还有什么比得上人心的宽阔和幽微?在写作的时候,我更喜欢把跌宕起伏的故事轻轻放过,我感兴趣的,是人物内心的风暴和潮汐。那种风暴和潮汐,甚或即便仅仅是心灵的悸动,波澜,微微的涟漪,都是推动人物行动的强大动力,是决定人物最终命运的内在动因。我喜欢探究心灵的奥秘。探究别人,也正是在探究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于我而言,写作是一个不断自我发现和自我完成的过程。我常常沉醉其中,乐此不疲。
一直以为,小说应该具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品质。好的小说,往往是一言难尽的。如果一部小说能够条分缕析,一言,或者几言以蔽之,那真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好的小说是不可言说的,至少,一言难以道尽。好的小说,有它独有的艺术质地,湿润,迷离,幽深,苍茫,云雾缭绕,暧昧难名。我们可以从各种角度去发现,但是我们似乎永远无法去穷尽。在小说中,我喜欢意在言外,于无声处听惊雷。喜欢留白,止于所当止。让读者去发现应该发现的,而我,此时更愿意像一个捉迷藏的孩子,心怀忐忑,躲在文字的背后,不安地等待。人们会找到我吗,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是一个作家近乎天真的乐趣。
在语言上,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也为此吃尽了苦头。对文字,我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因为这敏感,也染上了轻微的洁癖。这使得我总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表达。总觉得,很多东西,一经说出,便是谬误。然而,又不能不说。无论如何,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小说的语言,自然应该是艺术的语言。无论你相信与否,有的时候,或许仅仅是因为一个得意的句子,便有了一篇成功的小说。写作状态最饱满的时候,语言是有惯性的,巨大的惯性。此时,世间所有的奥秘向你敞开。所有的语言,汹涌而来,不期而至,令你猝不及防。电脑的键盘噼啪作响,敲字的速度追不上想象的速度,如有神助。这是作家最幸福的时刻。可遇而不可求。我想,这或许也是我如此热爱写作的缘由之一。
(付秀莹,青年作家,著有《爱情可以流传》、《旧院》、《小米开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