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我对故乡的记忆离不开春节,尤其是童年记忆中的春节。上世纪70年代初移居香港,春节的气氛、内容、形式,大抵与中国内地的传统习俗相似,只是“物欲”、“致富”意识浓重。大街小巷满目年货,处处可见红黄纸制作的“利市”,商场减价告示显眼触目,什么“大出血”、“跳楼货”、“良机难逢”、“合约到期”等,真是购物的良机。
香港地少人多竞争剧烈,在迎春辞旧中也不忘对钱财的渴望和崇拜,连谐音字句也负有众望。除夕饭桌上的生菜意“生财”,发菜是“发财”,蚝泗即“好事”,有鱼求“有余”,加上酒啊祝词呀,开心又热闹。富人为逃避派“利市”,年前便携眷出国旅游。普通人年夜饭后一家大小逛夜市去,虽人山人海,步如蠕动,仍众往矣!所见花卉盆栽、糕点小吃、日用品等无不挂有“利市”、“挂千”字条(取“利事”、“挂钱”之意)。初一“黄大仙”庙前,烧香拜佛祈福者挤得水泄不通。也有人忙于请客吃饭、送礼和拜年,无论富人穷人皆用心良苦,先分门别类再按序处理,多循古训“礼尚往来”或“聚友叙旧”。功利者另当别论,利人的目的是为了利己,对上司或有所求者拜年送礼均有学问,不能乱拍马屁,看准的有益升职加薪,拍错了自讨没趣。
社团组织对商人情有独钟,年初到各商店舞龙采青派财神,祝词铿锵:“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货如轮转”、“出入平安”。店主一面笑纳一面回“利市”,彼此皆大欢喜。
我家翁是商界名人,除夕前门庭若市,送礼者络绎不绝,家里堆满大包小包礼品,初一“恭喜发财”声此落彼起,家翁“利市”厚,常见一家大小到访。数年后家翁因健康问题而结业,初时尚有熟客上门,之后便门可罗雀,家人哀叹世态炎凉,老爷却说“正常”并吟诗“别有人间势利徒,一去一就随荣枯。”
我虽初识“人生无常”,却仍热爱生活看重责任,努力适应新环境,继续探求人生的意义,仍迷恋春节的魅力和意韵。再次漂泊到荷兰后,面对跨民族跨地域跨文化的“地球村”的不同年景和意象,我又重拾对“习俗”的思考。
或许“习俗”是人类共同渴求的“安适”和“快乐”的形体,“洋年”的最后晚餐也很着重团圆意识。子时一过,炮响后,家人即刻开香槟举杯互贺,随之出门和邻居握手、相互祝福,却不说与钱财有关的词句。到处是友善欢笑的脸孔,视清闲为宝贵的享受。新年上午到祖父母家庆贺,下午往父母那里聚合,长者给幼年孩子几分钱“利市”(代表祝福),家人可一起下棋或上教堂,回顾反省过去一年的得失。有些人的新年愿望是“戒烟”、“少喝酒”、“决心减肥”等,真是乐也融融。天黑时,取下圣诞树到集中地,看堆积如山的燃烧火焰。
华人“入乡随俗”,虽与洋人一起欢度新年,却仍不忘过春节。餐馆老板早在大门口倒贴个“福”字;除夕晚,留学生忙于打长途电话,或与同学相聚吃年饭,共看中国CCTV的春晚;各社团组织不是聚餐,就是观看中国到欧的艺术团表演。唐人街的初一午后热闹非凡,有人跑龙舞狮向店主拜年,有人放鞭炮派“利市”,观众多是异族人看热闹的……可见陈旧更新、驱邪迎福、招财进宝仍是华人春节的意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俗”。
可惜,当下的习惯已随着科技信息的发展在变异,洋人也喜欢年夜放鞭炮贺庆,跨年之时海港上空烟花怒放,震天动地,“仙女散花”、“龙头吐金”、“万千祝福”……能持续半天的光彩。至于东方人,日益喜欢用圣诞节的灯饰到处结灯挂彩,由此想来,“洋年”和“春节”或许有天会成为“混血儿”。
渐渐地,我喜欢站在“边缘”看春节;如果说童年喜欢热闹和欢乐,在香港初识忍耐、等待、希望与权财名利的关系,那么如今,则是用春节去计算时间和叩问死亡。这熙熙攘攘的人生、热热闹闹的春节,每一种颜色、声音、言行举止,均代表着对财权名利的渴望和向往,尽管古训“适可而止便是圣人”,然人心欲望却无穷无尽,富人企望有上加有,普通人渴望时来运转,弄得人人神魂不定。却少有人想到“年”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它无始无终地在时空飞越,而人生不过是“一”的过程。
佛家认为人渴望“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不是乐而是苦,灭苦之道就是要参悟“富贵如云”、“转眼成空”的真谛。因而,真正暖人心房的快乐并非是过多的形式或消费,而是“以自己所有的为满足”。
(作者原为福建人,现居荷兰,从事专业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天望》等纯文学著作1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