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黎敏：我怎样用中医经典来解释文学经典

    北京中医药大学副教授曲黎敏已经解读过五本经典了：《诗经》《黄帝内经》《伤寒论》《说文解字》《西游记》。通过解读经典，曲黎敏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如果经典是一个多菱形的宝库，我就好比好奇而又精进的孩童，不断地、多角度地去推开经典宝库的大门，世上三万六千法门，我能以微薄之力跟大家分享我在经典宝库门口沐浴到的光辉，何其幸福！”

    在讲《西游记》的过程中，曲黎敏感觉自己“通透了许多”。书里藏着太多疑问：第一回的题目是“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何为“灵根”，何为“心性”？ 再比如：孙悟空当上美猴王后，为什么会突然落泪？ 起心动念为什么重要？ 孙猴子名字的来由是什么？“悟能”是什么意思？沙僧为什么冷心冷面？ ……那么，她是怎样用中医经典来解释文学经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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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细品西游2》是您解读《西游记》系列的第二部，按照《西游记》原著的章回顺序，从第三十三回讲至第六十四回，逐回逐段逐句解读。您把《西游记》概括为一个关于修行的故事，一个关于成为自我、战胜自我、颠覆自我、实现自我的故事，也是一个隐喻了每一个自我的前生后世的故事。这些体悟离不开您的经历和阅历吧？您觉得自己的解读，和同类型图书的解读相比，有何独特之处？

    曲黎敏：如果我们细读《西游记》，它就是这么个跟修行相关的故事，一个从凡人到佛的成长故事。我没有看过别人的解读，我只是依准着原文，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真正的唐僧和悟空。

    《细品西游》第一本就是在写悟空、八戒、沙僧、唐僧的前世，以及他们这一世的使命。说实在话，八戒沙僧都是被动地在领任务，所以他们的态度并不积极，悟空是申请的这份任务，所以他甘愿脱胎换骨。唐僧是被选择的，所以他的压力源自如来和唐王。我们看到第三本时就明白了。所以，这部书里最璀璨的人物就是悟空，他一定要完成从石猴到斗战胜佛的人生跨越。

    中华读书报：书中有近百个问题，比如红孩儿为什么永远长不大？黑水河对唐僧意味着什么？通天河为什么重要？为何八戒变童女？悟空为何不善水战？女儿国的可怕之处是什么？——您提出问题有什么标准吗？还是比较随兴？

    曲黎敏：因为每一个章回我都要反复读，总是先自问，然后思索，再自答。我总是揣摩吴承恩的思路和写作笔法，他为什么要写红孩儿？红孩儿为什么是童子相？他对唐僧意味着什么？既然所有的魔都是唐僧的心魔，红孩儿又应对的是唐僧什么心？

    中华读书报：相信大家能通过阅读《细品西游》深入奇幻世界，真正读懂书里暗藏的谜团和人生智慧。这种自信来源于什么？

    曲黎敏：来源于我的直觉和知识底蕴。比如外丹，比如阴阳五行，我在《黄帝内经》中已经讲得透透的，所以一看《西游记》，一看到悟空道名金公、八戒道名木母，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儒生说什么，我懂；道士说什么，我也懂。这对一般人而言，是不容易的。而且我不“掉书袋”，不藏着掖着，不装什么学者，我就是欢欢喜喜讲故事，别人当热闹看的故事，我当道书看，当佛经看，先欢喜了自己，又欢喜了众生，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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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曾提到自己在解读过程中，“深刻地认识到这是对自己的一次大救赎，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身体更加强壮、坚韧，甚至“有了一种向死而生的欢乐”，“不再畏惧死亡了”——我在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要读多少遍《西游记》才可以进行解读，解读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曲黎敏：是呢，怕死这事，在《西游记》里也是大话题，更是人生大话题，能通过一次阅读来释放掉这个根本恐惧，那真是不虚此行。

    如来一开始就传了唐僧《心经》——《心经》千百年来就放在那里，但多少人跟唐僧一样，面临生死关头，就是号啕——就是念徒弟不念《心经》。甚至，怕死也是成佛的最后一关。等看到《细品西游3》凌云渡一节，大家就会明白很多。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师徒四人合为“完整的人”，这种解读是否暗示现代人需整合不同面向才能成长？

    曲黎敏：可以这样理解。人的一生都在整合自己，让自己得到更全面的发展。

    心必须修成金刚心，欲必须修去杂质，意也要有所要有所不要。所以整个西游的过程，就是一点点驱除心魔的过程。我必须以最完美的状态站在你面前：干净、纯粹、晶莹剔透，闪耀着光芒。

    中华读书报：您强调从《诗经》《黄帝内经》到《西游记》都在寻找“本初智慧”，这种一以贯之的解读逻辑是如何形成的？

    曲黎敏：其实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内核，所有的经典都在谈这个问题。把握了这个解读逻辑，很多书一看就明白。中国古人还有一个读书方法，就是“以经解经”。不允许有太多的个人发挥，要一切尊崇经典，用经典来解释经典。《诗经》《道德经》《易经》《黄帝内经》等，都是可以相互解读的。因为在“本初智慧”中，都要解决“人”的问题，人的认知问题，人的审美问题，人的成长问题等等。

    但光掌握了这个逻辑还不成，还得坐得住，守得住纯粹，心不能乱。

    中华读书报：能否分享让您觉得兴奋的细节或颠覆性观点？

    曲黎敏：太多了。比如观世音菩萨选择了四个“罪人”，唐僧因为不好好听闻佛法而获罪，悟空因逆反而获罪，八戒因调戏妇女而获罪，沙僧因打碎物器而获罪，小白龙因偷窃珠宝而获罪……如果顺着这“无明”走下去，这些罪人就永远是高老庄、李老庄般的轮回，菩萨“捞他们”，既是救苦救难，又是大慈大悲，因为光救苦救难不行，还得“化”——把他们从罪人变成能杀敌除魔的英雄，甚至成为“佛”！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工程！ 取经，就是为了化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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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提出“《黄帝内经》不是讲给民众听的，而是讲给修道的人听的。而《诗经》恰恰是讲给全体民众听的，因为是人就有70%的情的困扰。”为什么这么说？

    曲黎敏：我的诗歌教育是从《红楼梦》和《唐诗三百首》开始的。后来狂热地爱上宋词，喜欢苏东坡、李清照、辛弃疾、李煜等，他们卓绝的才华几乎让我的文学梦想破灭。虽然现在我依旧写诗，但从来不敢示人，因为自卑。

    上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完整地阅读《诗经》，震惊于它的纯粹与“思无邪”。我太爱《诗经》了。虽然我出名在于讲《黄帝内经》，但当百家讲坛约我讲课时，我却坚持要讲《诗经》，因为“是人就有70%的情的困扰”，救人当先从“情”处化人，但没人理解我的想法，最后我还是坚持在喜马拉雅音频课上首讲《诗经》，已经七年过去了，至今还有人在天天听。

    在我内心深处，总是喜悦中国有汉字，有《诗经》，有《内经》。每天我都在跟这些美好在一起，我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啊！

    中华读书报：在《〈诗经〉100首》中，您获得了和其他经典不一样的感受吗？

    曲黎敏：当然。《内经》把我们锁在肉身中，《诗经》却把我们放至原野与田园，让我们的灵魂开始起飞。

    我始终认为最完美的教育就是审美教育，它在于培养丰富的精神和胸怀。美和审美是对生命的超越，是人与神唯一可以共享的东西。唯有美，唯有爱，可以让生命激荡，可以让我们完整地看待一切，包括恶和天道的无情，并使我们的生命接近那无限，并得以超越。

    其实，人和人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上，你若站在有限的角度上，那么你会觉得一切都会是局限的；如果你站在无限的角度上，你会觉得你的生命一下子就扩展了，所以这也是美育教育对我们的人生的重要意义。我们所要做的，无非是：感受世界的美，担当世界的美，对世界的美负责任。

    中国自古是一个诗教大国，但这种诗教与美育，已随着历史长河从明流转入暗道，只是开启童蒙，实践一二，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便成为一种朦胧的碎片记忆。每当我们面对自然怦然心动时，依旧万般千绪如鲠在喉，只会说“美啊美”的，却再也说不出一二。所以我们有必要重返历史长河，去看一下中国古代的人是如何用诗来释放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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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您的讲学真实大胆，常常观点出圈，颠覆传统认知，有些观点在学界亦有争议。您如何看待这些争议？

    曲黎敏：我始终有一个想法，觉得我这一世的女性身份救了我，可以让我远离男权文明的名利圈和各种可笑的欲望，我对所谓学术界不感兴趣，对各种人际关系也不感兴趣，我只在乎个人意志的表达，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透彻人性上，以及语言文字的精粹上，我只在乎精神的洁癖，其他的，我全不在乎。

    其实，我认为老天非常厚爱我，把我安放在金字塔中，让我对外界不闻不问，自然对一切恶意也无从知晓，有什么关于我的争议我也不知道，也不关心，探究经典的奥秘和享受美好生活让我无暇他顾。而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时非常自信自己一直在做正确的事。再说，有争议说明他们还看我的书，只是没看懂罢了。曾有高人坐在下面听我的课，说：我们炼了一辈子才明白的事儿，她怎么一两句就解释通了呢？

    总之，我很庆幸自己能够在周围人的保护中，过着极为纯粹的生活。

    中华读书报：贯穿文学、医学、哲学三重学术背景对您解读经典有何影响？

    曲黎敏：当年中文系的女孩都想嫁才子，我说我就是才子，我就不找才子了，我找个木匠嫁了吧。

    人嘛，太有才也不好，容易不知道该干啥。我也经历过这样苦闷的阶段，而且木匠先生也不知我有才。有一次我问他：嘿，知道吗，我很有才的，就这么废了吗？他轻描淡写一句：废就废了吧。这倒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把哲学、文学都放到医学研究中去了，而且，成功了。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中医如何吸引新一代年轻人，如何帮助现代人构建“向死而生”的生命观？

    曲黎敏：这个得看传统文化的普及和推广，年轻人从游戏中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西方文化了，而传统文化的灌输却很难，毕竟古文给这个文化加了密，想得到原汁原味的东西很难，光听别人讲，也是碎片的东西，深入不了人心，还容易让年轻人更厌烦和逆反。

    中国古代文化的唯一好处就是古籍都在，只要有打开的那一天，那里面的缕缕丝线就飘逸出来了，就传承下去了。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AI的介入对现代中医发展会有帮助吗？

    曲黎敏：应该有帮助吧！但中医是个性化服务，要求对人性的精准把握，要求心灵的沟通，这一点恐怕Al还做不到。

    中华读书报：您会在工作中借力新媒体吗？

    曲黎敏：这是一个困境。本来是想借力新媒体的，但新媒体缺少版权保护。更有人恶意利用新媒体，以谋取利益，甚至欺骗大众。比如我从没有抖音或小红书，可上面有大量的冒充者，滥用头像和声音，这令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没有安全感。还有人利用Al造假，向别人索取小红心和转发，这也很令人厌烦。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AI和新媒体在传统文化发展中会起到什么积极作用？

    曲黎敏：AI和新媒体要尽量传播正能量和严肃的话题，反对媚俗和煽情，要回归常识，要有对生命的体贴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