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胡宁 黄永强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河中，“道德”二字始终是精神价值的核心坐标——孔子论“仁”，孟子言“义”，朱熹讲“格物”，王阳明倡“致知”……历代先哲以毕生思索和践行为其注入厚重内涵。道德，既是塑造理想人格的精神底色，亦是丈量社会价值的永恒标杆。而一位以“道德”为名的学者，毕生躬行践履，在传统义理与当代价值间架起鲜活的诠释桥梁。
程道德，字陶庵，1935年出生于安徽省休宁县海阳镇，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学者、文物鉴藏家——这串头衔虽勾勒出身份轮廓，却远未道尽他起伏跌宕的传奇人生，更未能彰显他荡气回肠的“道德之诺”。他以九秩人生书写了道德三重境界：作为中外关系史学家，以严谨治学诠释学术精神；作为文化守护者，以倾囊收藏践行传承使命；身为徽州乡贤，以桑梓情怀回报故土深恩。他的故事恰如徽派建筑的石雕木刻，在岁月打磨中愈发显现出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红色初心”：从西街少年到燕园师者
休宁县城的西街是古徽州赫赫有名的一条街道，文脉悠长且商业发达，曾是这片土地繁华盛景的缩影。时至今日，这里依旧深巷幽幽、层楼叠榭，处处透着醇厚的古意。程道德就出生在西街徽商家庭，他的父亲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衣布庄，算得上殷实的徽商世家。但比物质更丰裕的，是这条古街浸润的文脉——东青巷小学的朗朗书声里，幼小的他总能读出最清亮的声调。
自幼聪慧勤勉的他，不仅学业出众，文艺天赋亦令人惊叹。14岁那年，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拾黄金》的戏剧，在县城南门戏台上演，一时轰动全城。恰逢解放军文艺队驻留休宁，队员们视他为文艺奇才，力邀他随军南下，无奈年龄太小加上家庭反对，这条文艺从军路终究没能踏上。
命运的转折往往藏在时代浪潮中。1950年，年仅15岁的他走进徽州专署，开启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新政府的秘书室，他朝气蓬勃，积极上进，写通告、办小报、刻蜡板、整理文书、打字……事事抢着干，件件干得热忱投入。1956年，已调任芜湖专署的程道德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折，为响应国家号召，仅有初中学历的他毅然决定报考大学，且立下“少年立志当拿云”的壮志，目标直指北京大学。“我那时就一个念头，考上北大，将来好好报效国家和社会！”他曾坦言选择北大的缘由：“那时就想，要去全国最好的学府，听马寅初先生这样的大家教导。”
凭借扎实的文化功底，经过短短三个月的“补习”苦读，他竟真的叩开了燕园大门，顺利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告别徽州，人生迎来更为阔大的世界，“8月25日进北大报到时，在法律系迎新接待站看到写着‘欢迎你，未来的红色法学家！’醒目横幅的那一刻，我深受鼓舞，心潮澎湃！”这五个字从此深深烙印在程道德的脑海与心间，成为这个从徽州大山走出来的年轻人的毕生精神指南。
1960年，品学兼优的程道德留校任教，成为北大一名年轻教师。此后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中，性情耿直的他历经磨难，却也淬炼出“不降其志”的品格——苦难与坎坷终究沉淀为人生的财富。十年浩劫结束，中国迎来新生，程道德也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以百倍勤勉投身学术，在北大讲坛上，在各类学术活动中，总能看到他精力充沛的身影。
程道德先后担任北京大学法律系（后改为法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学位委员会委员及国际法教研室主任。在中外关系史和国际法专题教学中，他注重史与法的融合，积极推行启发式教学，重视师德，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为国家培养出一批优秀人才。1984年和1992年，程道德先后两次获得北京大学教学优秀奖。
在学术研究领域，编著有《中国近代外交与国际法》、《中华民国外交史资料选编》（两册）、《海洋法资料汇编》（合编）等。发表论文有《试述近代中国不平等条约体系的形成与扩展》《试述中华民国政府废除列强在华领事裁判权的对外交涉》《试述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初期争取关税自主权的对外交涉》《国籍的冲突与中国国籍立法》（合作）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程道德受北京市法学会委托组建北京国际法学会，并当选为常务副会长，历时八年，其间除了主持学会日常工作及学术活动，还组建《国际法学论丛》编委会，编辑出版《国际法学论丛》1-4卷。2010年荣获北京市法学会授予的“首都法学研究突出贡献纪念奖”。
笔墨丹心：收藏背后的文化守望
程道德回忆：“改革开放后，春江水暖，大环境为我开始关注收藏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以及一定的经济条件。回顾收藏之路可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1979年至1999年，在这二十年里收藏仅为‘副业’，只收藏，无暇顾及藏品的整理与研究；其次是1999年至今的二十六年，在这第二阶段不仅倾心收藏，还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对藏品精心整理，潜心研究，学者手稿、科举典籍、校史信物……在我眼中都是‘中华文明的基因密码’。”1996年，为竞拍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柯劭忞的二通信札册页，程道德几乎耗尽积蓄，竞拍结束后存折上仅剩120元——那是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生活费，这般窘迫，他从未向外人道起，只在深夜灯下摩挲藏品时，默默咀嚼着守护文化的甘苦。
“这些墨迹文献，藏着先哲的学养人品，更藏着民族对文明的执着追求。”程道德说，“我愿意用余生继续做这件事！”在此期间，他曾担任中国收藏家协会理事、北京收藏家协会常务理事、书画专业委员会主任、文物鉴定专家组成员等职，醉心于此，近乎忘我。他的收藏从来不是猎奇式囤积，而是带着学术自觉的抢救。朱光潜先生晚年馈赠的录朱熹“半亩方塘”诗句的条幅，竟是这位美学大师的绝笔；宗白华先生病榻前赠书鼓励，他辗转得来的宗白华手书“风骨”立轴，成了历次展览的中堂核心，在北京、西安、徽州等地举办的“名人墨迹展”，展品虽时有更新，但这幅“风骨”立轴始终是镇展之宝，气势凛然，参观者无不肃然起敬。冯友兰先生“但能一滴归沧海，烈士不知有暮年”的行书自作诗，让他读懂了学者的担当与性情，年事已高的冯先生正是以这般豪情，耗时十年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为学术史留下佳话。
在夫人汤蕉媛的鼎力支持下，程道德陆续征集到59位著名学者的翰墨。这些作品以简练文字凝结着为人为学的心得，而墨迹背后，是他用三十年时间构建的文化谱系——无疑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2000年元旦刚过，王选院士赠他与夫人一幅硬笔书法：“献身科学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那样活法，必然会失掉常人所能享受的不少乐趣，但也会得到常人享受不到的很多乐趣。”程道德对此深有感触，20世纪70年代，他家与王选伉俪同住燕园佟府小院五年，见证了这位“当代毕昇”在11平米的斗室里，以全年无休的状态开创汉字激光照排技术。后来王选获国家“最高科技奖”，面对荣誉却坦言，“小学时数学竞赛获奖最难忘”——这份纯粹，恰与墨迹中的涵义相呼应。
征集过程中，诸多故事令人动容：一位理科知名院士为写一幅楷书横披，用三个月业余时间在旧报纸上苦练书法；史学家周一良先生右身偏瘫，坐在轮椅上用左手写下题词；段学复院士右眼全盲，左眼视力仅0.1，仍留下“科教兴国，人才为重”的绝笔。如今，当年赐字的先生多已离世，程道德常为自己完成这项“文化抢救”而深感欣慰。
搜集北大百年来校长墨迹，更是一场跨越数十年
的“寻宝”。从京师大学堂首任管学大臣到现任校长，三十余位校主的翰墨几乎都被他收入囊中。其中京师大学堂第二任管学大臣许景澄的墨迹尤为珍贵——因反对利用义和团围攻洋人触怒慈禧而遭诛杀、株连九族，其遗墨极少。程道德在北京搜寻五年未果，1995年赴香港讲学时，竟在摊位旧字画中发现一副原装原裱的七言联，落款正是许景澄！ 摊主说“给钱就拿走”，他花五百港币买下，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回京后，文物鉴定大家史树青赞叹“历史博物馆都没有”，想加价求转让，他却婉拒：“这是北大之宝，非关钱财。”
至于京师大学堂改称北京大学后的历届校长——严复、蔡元培、蒋梦麟、胡适、马寅初等，他们的墨迹也被他历经艰辛集齐。1991至2000年间，他多次赴香港讲学，每次返京必带回一堆“废纸”，其中不少是无价之宝。为节省开支，他常从北京带方便面赴港，讲学酬金从未用于购买名牌，悉数化作手中的文化薪火。
日积月累，如今他的藏品已形成四大系列：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文物史料、清代科举制度文物、中国近现代文化名人遗墨及民国时期军政要员手迹。在此基础上，他主编出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墨迹》《二十世纪北京大学著名学者手迹》、《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文物史料图鉴》（七卷九集）、《中国近现代文化名人遗墨》（上、下册）、校点《康有为牛津剑桥大学游记手稿》等八部图册。在《光明日报》《中国文物报》《收藏》等报刊发表近百篇考证文章与学术随笔，更先后在北京、西安、黄山等地举办16次大型展览——用深藏的文物，讲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故事。
当《二十世纪北京大学著名学者手迹》出版时，任继愈先生在序中写道：“吉光片羽，鲁殿灵光，片纸只字，风采宛然。”这或许正是对他收藏意义的最佳诠释：不是为占有文物，而是让先哲的精神通过笔墨“活起来”，成为照进当下的文化光源。
“道德之诺”：用一生写给时代的答案
离开休宁六十余载，程道德对故土依然眷恋。“为家乡做点事”的念头在心头盘桓半生，终化作十年光阴里掷地有声的“三诺”。从催生状元博物馆到筑就专题展馆，再到引珍品展览荣归故里，每桩承诺都似磐石扎根乡土，比金石更坚，比千金更重。
一诺：让状元文脉落地生根。2004年，北京，休宁籍在京人士恳谈会正酣。程道德突然起身登台，语调激昂：“我们休宁是中国第一状元县，十九位文武状元光耀史册，何等辉煌！ 若能建一座状元博物馆，我愿捐出所有科举文物！”说罢展开宣纸包裹，一幅泛黄的清代乡试捷报赫然在目，墨迹虽旧，却透着当年江南乡试题名录的滚烫 ——“今天，先捐这八件。”掌声瞬间如潮涌般炸开。这份承诺，恰与县里的文化规划不谋而合。从选址到筹建，从文物整理到展陈设计，程道德全程牵挂，家乡百姓更是翘首以盼。不久后，休宁状元博物馆在万众期待中落成。飞檐翘角映着徽州的天光，馆内每件文物都在诉说着“十载寒窗”的坚韧、“金榜题名”的荣光。这里成了休宁的文化地标，更成了触摸徽州文脉、传承状元精神的重要窗口。
二诺：为桑梓筑座精神殿堂。状元博物馆建起来了，程道德又有了新的牵挂：“光有馆还不够，得让科举文化活起来。”他决定将节衣缩食、踏遍大江南北寻访来的两百余件科举文物悉数捐给家乡，在馆内特设“清代科举文化馆”。“你想做，我就陪你。”爱人汤蕉媛的一句话，给了他最坚实的支撑。在北京育新花园的家中，老两口一件件清点藏品：泛黄的闱墨试卷上，学子的蝇头小楷仍显严谨；斑驳的功名牌上，“捷报”二字虽磨蚀却醒目；那方被摩挲得发亮的墨锭，仿佛能闻到当年灯下苦读的墨香…… 程道德将文物交予休宁文化部门的同志时，眼中没有不舍，只有“物归其所”的郑重。
如今，状元博物馆东区的古朴小楼里，这些文物静静陈列。参观者驻足展柜，看一卷卷试卷、观一块块匾额，仿佛能穿越时空，遇见那些为梦想发奋的古代学子。正如馆内题刻：“乡贤程公，桑梓情浓，漉沙淘金，襟怀可镂。”而展馆传递的“教人向学、催人奋进”的精神，早已超越了文物本身，成了滋养一方水土的精神养分。
三诺：引学人风范荣归故里。2015年，黄山市政协编纂《徽州乡村纪事》登门约稿。程道德摩挲着藏品沉吟：“我手头还有几大系列藏品，想回家乡办个专题展，让更多人看看中国学人的风骨。”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是三十五年的心血。为了集齐近现代大学校长的翰墨，他从青丝寻到白发。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学人风范——中国近现代大学校长遗墨展”在徽州文化博物馆惊艳亮相。展厅里，二十世纪上半叶百余所高校的两百余位校长翰墨齐聚。从京师大学堂首任管学大臣孙家鼐的行书七言联到首任总监督张亨嘉的楷书中堂；从严复的手札、蔡元培诗轴到胡适的手稿；从梅兰芳行书扇面到曹禺的题词……观者凝视笔墨时，仿佛能听见那些教育先驱“教育救国”的呐喊，触摸到民族在动荡中坚守文化的底气。这场展览，不仅是文物返乡，更是一种精神的回归。
三诺之后又添一诺。2023年秋，程道德又将多年收藏的徽州书院文化等270件（套）文物史料无偿捐给黄山市屯溪区政府，以支持建立一座徽州乡愁博物馆，程道德亲拟展陈方案，共计五大专题：“书院文化，滋润徽乡”“儒家学术，远播世界”“新安中医，悬壶济世”“皖人书画，璀璨纷呈”“游子思乡，故里永昌”。2024年4月27日，徽州乡愁博物馆隆重开幕当天，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中国收藏杂志等一批知名专家学者受邀莅临参观指导，嘉宾们对馆陈文物史料给予了高度赞赏。这座博物馆承载着从一个人的乡愁发展成一群人的乡愁印记，汇聚了从一座城市的乡愁蔓延到全国徽州人的乡愁寄托，自开幕后观者络绎不绝。如今，徽州乡愁博物馆已成为青少年研学场所以及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
“收藏、研究、出版、展示与宣传，最终都是为了圆我与夫人汤蕉媛的平生之梦——建一座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博物馆。”程道德的“道德之梦”，藏着更辽远的牵挂，他主编的七卷九集《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文物史料图鉴》收录了1800件（套）文物史料，其中有不少孤品和大量珍品：京师大学堂的聘书墨迹犹存，映着近代高教的发轫；西南联大的讲义满纸生辉，藏着烽火中弦歌不辍的坚守；严复致吴保初的信札，蔡元培致蒋梦麟、胡适等六人复函，马寅初的读书笔记…… 每件都蕴含着中国高等教育的“学术 DNA”，还有那张曾经引发众多网友热议的清华国学院毕业证书，显示了国学院四大导师教学与研究的丰硕成果，为中国学界竖立了一座学术丰碑。
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在为《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文物史料图鉴》作序时感慨：“程先生从‘国际法’转到‘近代书札’，再到‘科举文化’‘高教文物’，这般曲折的收藏路，藏着独特的眼光与趣味。他不是投资家，更像在筹办一座专题博物馆”。
这座梦想中的博物馆，将是青少年的科学知识课堂，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是海内外弘扬中华文化的平台，更是散落在民间的高教文物的“永久家园”。“能为文明传承添一块砖，此生足矣”。九旬高龄的程道德，仍在为这个梦步履不停。
当晨光漫过休宁状元博物馆的千年黛瓦和徽州乡愁博物馆的古朴牌匾，那些经程道德之手回归故里的文物仿佛在低语：真正的“道德”，从来不是高悬在上的训诫，而是用生命兑现每个诺言的赤诚，是以文化薪火照亮文明长河的坚守——这，正是程道德用一生写给时代的答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