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百年前阿道司·赫胥黎的幻想小说《美丽新世界》,开篇就描绘了造人工厂,但在赫胥黎笔下,这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而是充满了对科技成果滥用的深切担忧。今天我们虽然远未到达赫胥黎笔下的世界,但是关于“体外造人”这种话题,已然引发了更多的争议。《如何制造一个人》这本书,恰好给我们打开了认真说道此事的窗口。
由故事推动的科学
2017年,一块来自人的皮肤组织被转化成一个类似于大脑结构的迷你大脑,目的是为一项关于阿尔兹海默病的研究提供模型。这个迷你大脑除了供生命科学的实验使用,还成了主人菲利普·鲍尔思考的对象。严格来说,上述实验室产物还不能被称为迷你大脑,实际上那只是一团小扁豆大小的神经元,与真正的大脑相距甚远,鲍尔指出其正式名称应当是大脑类器官。
纠结于这种看起来无关痛痒的文字游戏有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对某科学事件的描述其实是多样的,不同角度和不同程度的叙述,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传播效果。这正是理解本书的关键之一。比方说,迷你大脑、神经元组织、大脑类器官,三个名词在本书指的是同一事物,但暗含了不同信息,相较于后两者,“迷你大脑”似乎在向人们宣告皮肤可以转分化为微缩版本的大脑,它仅仅是尺寸上与人脑有差别,结构和功能上没什么差异。进而,媒体在报道时可以继续夸大为:“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转化为另一个部分,也可以转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至此,一个并未真正在当下发生的科技革新在不断加码的叙事之中“变现”了。
对此,本书序言中有更为直接的论述:科学,尤其是有关生命的科学,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故事”推动着发展的。鲍尔强调,这里的“故事”并不是关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故事,而是我们谈论、叙述科学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对科学的看法和态度。出现在教科书和各种读物的科学理论,都不是被观察事物本身的模样,或者说都不是真相。
从科学内部出发,鲍尔为我们提了一个醒,即不能迷失在科学故事的丛林之中,对于生命科学领域的任何学术成果都应当保持警惕。不过鲍尔的意图并非否定科学活动,他的提醒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参与或看待这场探索游戏。
但值得更进一步指出的,一方面是,无论科学家如何强调从受精卵到人体是一个极其艰辛的过程,都不能取代我们真实的生存体验——一位有正常生育经历的母亲,靠着本能和常识,便可以孕育出一个健康的后代,那些复杂且常常令人迷惑的海量生物学知识都被化约了。另一方面是,经由还原论,科学在探寻自然的生育奥秘时,无形中给自身惹上了解决不完的麻烦,它陷入了一种吃力的解密活动。需要强调的是,科学认知主体在认知活动上的举步维艰,很容易被偷换成认知客体本身的“命途多舛”。
从“卵生万物”到“DNA即灵魂”
厘清科学与故事的关系,或许能帮我们尽量少地被某些主流认知带节奏。接下来,我们正式进到本书的主体内容,看看生命科学的认知历程。
英国医生威廉·哈维在1651年提出了“卵生万物”(Ex ovo om⁃nia)。这句话表达的是“所有生物皆源于卵”,在今天很多人看来,这恐怕是个过时且错误的观点。此处稍加追问,我们是凭借什么得出这个的判断呢? 现代科学语境中的“卵”,是指承载受精后的细胞,也就是受精卵。按这种理解,举出反例相当容易——比如细菌这种极为简单的生物,只需要通过细胞分裂就可以得到子代,根本不涉及“卵”。
但是,如果退回到关于“卵”的讨论中,我们又凭什么断定哈维所说的“卵”就是今天人们定义的“受精卵”呢? 哈维关于“卵”的描述,书中也说是模糊的。既然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就不能断言哈维的观点是错误的。尤其是细胞理论的确立,恰恰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卵生万物”所具有的超时代的、朴素且博大的含义。
至于17世纪细胞的发现,则是老生常谈的故事了。到了19世纪早期,德国动物学家西奥多·施旺提出生物是由细胞构成的。值得一提的是,施旺及其同事施莱登所观察的动物和植物的细胞样貌压根就不一样,那他们何以坚信两者是相似的,且细胞就是生命的基本构成的呢? 我们可以借助原文的一段话来理解:
回看历史,政治学、意识形态和哲学对科学的影响往往十分明显,而这些因素对19世纪的生理学的影响尤为突出。……施旺坚信生命是由细胞构成的,并且植物和动物在基本构造上是相似的,这样的想法也是受到了德国浪漫主义哲学传统的影响,这种哲学思想追求对宇宙万物普遍适用的解释。
由此可见,科学理论都是特定社会形态下的产物,它在根上就被赋予了某种道德、政治、哲学和文化内涵,而某个科学故事在历史上的胜利,离不开社会形态的支持。对此我们可以在基因和细胞地位之争的故事中,得到更多启发。
19世纪中期,与细胞理论同时发展的还有孟德尔的遗传理论,达尔文在他的自然选择理论中也有类似于孟德尔的观点。20世纪初,摩尔根证明了遗传物质位于染色体上。到20世纪中期,沃森和克里克等人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将基因和遗传联系起来,使生物学得到统一。
而原本居于生物学核心地位的细胞,则逐渐沦为为基因的“工具人”。鲍尔引入了一种观点:细胞之所以努力地“活着”、不停地增殖,就是为了把基因传递下去。事实果真如此吗? 鲍尔对这种观点是持反对意见的,他认为这样的表述只是因为我们习惯性地赋予生命一种意义。无论如何,20世纪后期,基因就这样稳坐了生命科学的“C位”。到今天,基因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人们随口就能用来解释一切生命现象的源头了,尽管我们并不真的了解基因存在的状况。
与之不同的是,从本世纪起,科学界的风向又倒回去了——细胞又逐渐重返生物医学、生物学和生物技术研究的中心。这主要归因于处在分子层面的DNA,不仅无法帮助人们真正理解生命,反而制造出一大堆难以克服的问题。时下的大众流行语言中,有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说法: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而DNA这个生物界的分子,就好比物理界的量子,还原论这种机械的、过度简化的原则,或许也会使DNA沦落到众人嘲笑的境地。但是,今天仍有很多人将之奉为圭臬,鲍尔指出,这不过是种积习难改的迷信罢了。
从细胞驶向人体:“我”生于何时
沿着鲍尔的叙事,又回到了细胞的主场:从细胞的维度出发,胚胎发育就是单细胞驶向多细胞群落的过程。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人体就是一个超有机体。有一种观点是,胚胎发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某物种在进化上的经历,即它可被视为一段极其浓缩的物种进化历史。先不谈这种观点的正确与否,如果暂且把它当作理解生命的一种方式,我们倒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关于胚胎存在的类比思考。
基于以上前提,当我们追问生命的源头时,就不可避免地要回到单细胞生物上。书中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黏菌这个真核生物,因为从进化上看,它处于动物、真菌和植物的分叉点上。通过对它的观察,微生物学家发现单细胞和多细胞的生存方式是可以共存的,只是在某些情况下,多细胞比单细胞生存更有优势。但鲍尔强调,这绝不意味着多细胞生物就更“好”,因为如果单从数量上来说,细菌的数量可是人类的数千万倍,从这个角度来说,究竟谁更成功呢?
对此鲍尔总结,人类作为拥有很多细胞的生物,只是说可以在新的生态位中生存,这可以被看作“进化”的目标,仅此而已。到这里为止,生物学勉强可以向我们讲述,由细胞组成的肉体的发生和历史。然而,生物学始终无法回答另一个基本问题——受精卵发育到哪个阶段,“我”诞生了? 或者可以用鲍尔在引言中发出的拷问:“我”生于何时? 这里的“我”可以理解为拥有复杂的思维、意识、情感和认知等能力的存在。
这其实是个古老的问题,在以往的讨论中,无论是宗教、哲学、经验,都可以从各自的角度给出某种解释,从而成为某些社会生活实践的指导,或仅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如书中提到了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灵魂是一种永生的无形物质,诞生于生命之前;而另一种是经验性的,即人的世界始于降生那一刻。尽管鲍尔对前者的态度比较暧昧,对后者则完全肯定,但是其实两种解释并不互斥,不过也都没有直接回答“我”生于何时。
我认为应当对这个问题执着下去。如果我们永远活在传统造人的自然繁衍模式里,有无答案、有何种答案都并不十分打紧。但是如果想要在体外造人或造器官,就不得不首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比起如何制造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虽然技术有权制造无“我”之物,但它是否对于制造有“我”之物拥有绝对的正当性?
遗憾的是,体外培养器官或完整的个体,在生物学的视域里完全只是技术问题。鲍尔指出,尽管生物学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关于自我和身份认同、血缘和亲密关系、性和性别等问题的伦理争议和哲学讨论,但是它无意解决这些问题。实际上,它甚至会觉得这些恼人的问题是存心阻挡它的进步。
为什么要制造一个人?
关于如何制造一个人的技术性问题,其实鲍尔也做了很多介绍。但是比起这些技术难题,他更关心的是,关于新技术应用的指导原则,不应该是“做什么”,而应该是“为什么做”。就目的而言,我忍不住问一句,人类是否到了必须要制造人的迫切地步了呢? 显然没有。
那么,人类可以从制造一个人那里获取什么好处呢? 我们可以从组织培养技术里找一点灵感,本质上,这可以理解为制造人的前奏。从组织培养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好处来看,主要是一种概念性的和实验性的成果,它让人类追求永生的渴望有了技术寄托。
但是,自它诞生的一百年以来,它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关于未来科技的惶恐,包括书中所介绍的《罗素姆万能机器人》《组织培养之王》《美丽新世界》《被用光的人》、《弗兰肯斯坦》等诸多科幻作品都传达出人们的焦虑。当然,鲍尔对这些作品也并非是全然欣赏的,他认为这些作品背后的含义是,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安。并在最后一章对这个问题做了呼应,提出“接受肉体的自我”。应当指出的是,鲍尔实际上是为生物学领域的开疆拓土找到一种理由。
除了考虑制造者的目的,是否还应当考虑被制造者的处境呢?正如书末克里斯托弗·科赫关于迷你大脑地位的讨论所提出的质疑:“我们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是:这东西是否处于痛苦之中?”科学家对这个问题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