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
我有长期现场得到孔范今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经历,不过授课地点不是在教室里,也不是在孔老师家,而是到外地出席会议的过程中。我接受的这种形式可以称为“会下论学”。从1996年到2005年十年间,每年至少有一次我跟着孔老师外出开会,多数是教育部举办的一些工作会议。那时的会议与现在有两点不同,一是会后都安排观光,二是无论什么会议都不能住单间。山东往往只有我们两人参加,一般都是我与孔老师住一个房间。会前会后,会上会下,旅途中,房间里,我都最近距离地接受孔老师的言传身教。不光我,每次开会有许多与会者都包围着孔老师听他谈论学术、文化、人生、当下。旁证之一就是王桂妹。1998年吉林大学举办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会年度会议,青年教师王桂妹在会上服务。我们就是在会上认识了她。她跟着我们旁听孔老师“面授”,当即宣布报考孔老师的博士,开始我以为她只是一说,第二年她真考过来了。为什么? 她若读刘中树校长的博士,既不影响生活还有可望可及的远大前程;若不想在长春回老家南开大学读博士也很好嘛,到北京读博士岂不更好? 还比济南方便得多。王桂妹的选择完全是因为被孔老师的“会下论学”征服了。当然,孔老师肯定不承认他这是论学而是聊天,有思想的人聊天一定充满思想和睿智;有学问的人聊天一张口就是学问。看着孔老师今年4月出版的《舍下论学》(山东文艺出版社)很容易联想到《论语》,孔子既是伟大的思想家、学问家,又是伟大的教育家。把思想家、学问家和教育家连接在一起的就是孔子的口述。所以,一流学者很容易转换成一流教育家,转换形式就是口头论学。发表出来的文字固然能够呈现作者的真才实学,但也可能是东拼西凑,甚至是仿造和剽窃,脱口而出的往往是真实学养和真实学术水平的体现。那些年我太幸运了!不仅从孔老师的著作和论文中获得他的学问和思想,还长时间地当面聆听孔老师的人文言说、人生言说、学术言说。我所学的是另类版本的《舍下论学》。
我以为,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史的研究刚刚开始。从目前的研究来看,主要是梳理学术界的热点话题和热点人物。孔老师很少成为学界的热点人物,但是他为学界瞩目30多年,他的研究成果和学术思想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学术生命力。这一现象如同我跟他一起出席的那些工作会议,孔老师一般不坐在会议主席台上,合影不在C位,也很少做大会发言。但在会下,他总是被拥趸包围,总有一些人跑到我们住的房间听他讲谈。我们的学术史研究当然不能不重视那些热点人物,但也绝不能轻视那些热点之外引领学术的重要人物,如孔老师。
既然是引领学术的重要人物,孔老师为什么一直不够“热”呢? 在我看来,孔老师的不够“热”,恰恰说明他一直坚守为真理而学术的追求,坚守真正学者的独立性和怀疑精神。只要是以追求真理为目的,也就无所谓学术话题的冷与热。任何学术话题,一旦被炒热,难免带有直接的现实功利性,而真正的学术往往是和世俗功利冲突的。实践证明,一个学术话题越热越有可能偏离倡导者的学术初衷,这在历史上有太多教训。孔老师一直不够“热”,是因为他从来不制造、也不参与制造任何学术热门话题,也从来不跟着某个热门话题蹭热度,尤为可贵的是,学界越是热门的东西他越是保持冷静的、反思的、质疑的学术态度。
上世纪80年代人文学术过热,尤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近乎显学的时候,孔老师并不出名,因为你在他的学术成果里看不到多少时髦的新方法,也看不到多少流行的新的理论术语。
他似乎有意躲避学术热点。就在80年代后期,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热衷于理论和方法、普遍轻视文献史料的时候,孔老师却做着一项很“冷”的大工程——搜集和整理文献史料,完成了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800多万字(20世纪90年代初期出版)。
上世纪90年代被为“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时代,这个时代国学兴起、西方的“后学”引入、商品经济的大潮涌起,在这强大的社会潮流冲击、裹挟、挤压和诱惑下,那一代中国学者中把持不住的大有人在,即使不下海的也在岸边观望,不观望者亦有迷茫,这时候的孔老师却异常清醒、淡定,他更加专心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学理问题的探究,先后推出了《悖论与选择》《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走出历史的峡谷》《百年大潮汐——二十世纪中国思想解放运动文录》等著作,发表了一批有关文学史的论文,得到许多著名学者的高度评价。其实,90年代之于80年代是优秀学问家取代优秀思想家,而孔老师既做有思想的学问,又表达有学问的思想。
进入新世纪以来,孔老师延续了1990年代的学术思考,又有深化和升华。他对学术史的贡献我感觉到的有这样几点:
一、一如既往地不去凑热闹,但在前人论不下去的地方,孔老师开始了他独具特色的“接着说”。他的“接着说”,不只是强调学术的传承,还强调学术的延伸和超越。例如他长期关注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他扬弃了中国现代思想史的研究路径,开辟出一条探究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内在机制的研究路径,在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语境中,发掘出近百年中国文学发展的内在结构和深层运行逻辑。在文学、政治、经济、历史等混合文化现象进行深入辨析方面更能显现孔老师的过人之处。正是因为孔老师发掘出文学发展的内在结构和深层运行逻辑,并对复杂文化现象进行精到的辨析,把他推到文学史研究的制高点,才能言他人所未言,见他人所未见。
一些有关五四与欧洲文化的关系近乎“定论”的观点,都被孔老师纠正了,如一般学人都大谈欧洲文艺复兴和18世纪启蒙运动与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联系。孔老师告诉我们的是,五四先驱面对的欧洲之先进,主要是19世纪以来的文明成果,“这就使得五四启蒙运动明显有别于欧洲的启蒙运动,从而构成了中国现代启蒙的新内涵”。再如,一般学人关于欧洲“人道主义”只知道“竞争论”内涵,孔老师告诉我们,那是新文化运动初期的理解,到了1919年前后,已经悄然置换为“互助文化”的内涵。
孔老师长于不同价值范畴的辨析,强调“如果对其所属指认错了,那就必然会出现错位的价值体认和评价。就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既名为文化批判运动,那讨论的自然是文化价值问题,可在实际上……却是历史的变革突进问题”。
二、当一个学术话题过热的时候,孔老师又会不失时机地“反着说”。他的“反着说”不是唱反调,他常常是给一些过热的东西降降温。但当一些重要话题“冷”下来的时候,孔老师开始发言了。
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他都保持客观、冷静的学术态度并有自己独到的见地。对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他创造性地提出“通变与变通”这一理念。当弘扬传统文化已经变成国家行为的时候,孔老师强调“要有一个相当的与它相适应的文化灵性上的认识,才能与它接榫”。对中国现代文学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他既肯定西方文化的影响,又强调俄罗斯文化的巨大作用;既肯定西方汉学家的积极作用,又质疑他们运用西方文化的立场、观念和方法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学问题的精准性。每当学术界出现一些明显的偏颇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孔老师非同寻常的思考和质疑的声音。
第三点,孔老师身上还有一个非常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他总是秉持“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理念。虽然他不断补救学界的一些缺失和偏狭,但他从不争论对错输赢,他对诸多缺失和偏狭表示理解和宽容。孔老师信奉梁任公所言:“夫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所以,他有许多学术原创性的东西,被人作为新发现提出,但孔老师从不与人争“发明权”。他还能不断超越自己,例如对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认识等。
用两个比喻表达我对孔老师的学问和思想的认识,即:孔老师的学问和思想不像强烈刺激让人迷醉的酒,更像是耐人品味使人清醒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