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合大学被誉为中国教育史上不可遗忘的奇迹,而这一奇迹开端于长沙临时大学。长沙临时大学在1937年11月1日正式开课,次年2月中旬开始迁滇,“暂驻足衡山湘水”约一百日。抗日烽火蔓延,危城弦歌不断,赓续民族文脉,短短一百日亦弥足珍贵。
临时大学来了
随着日本军国主义全面侵华,平津极端危急,1937年8月下旬,国民政府决定分别在长沙和西安筹设临时大学。长沙临时大学以南开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为基干,委派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杨振声、胡适、何廉、周炳琳、傅斯年、朱经农、皮宗石等为筹备委员会委员。不过,胡适、何廉、周炳琳、傅斯年没有到任。从9月13日起,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多次开会商议,9月下旬确定在双十节开学。当时,冯友兰、陈铨、邵循正、陈岱孙等教授已到长沙,潘光旦、沈履等正在来湘途中。稍后,推迟到10月25日开学,而正式上课已是一周之后了。那时,陈寅恪、吴宓、郑天挺等还颠簸在艰险的来校路上。同时宣布筹设的西安临时大学,11月16日才举行开学典礼。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工作相对较快,离不开较充分的前期准备和当地政府大力支持。早在1935年11月,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丁文江受教育部长王世杰之托,为清华大学南迁在长沙勘定校址。此后,清华大学在长沙设立农学院,湘省政府在岳麓山下划定了校园,新校舍开工建设。尽管新校舍没能用上,但在省教育厅的大力支持下,很快落实了长沙圣经学校、涵德女校以及部分军营的租赁,在南岳衡山落实了文学院的校舍。平津各大学先期流亡到长沙的学生成立了留湘同学会,负责联络和接待各地校友,有力推动了筹备工作。
成立之初,长沙临时大学就公告了四院十七系的设置和各系主席名单。(一)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主席朱自清,清华教授;外国语文系主席叶公超,北大教授;历史社会系主席刘崇鋐,清华教授;哲学心理教育系主席冯友兰,清华教授;(二)理学院:物理系主席饶毓泰,北大教授;化学系主席杨石先,南开教授;生物系主席李继侗,清华教授;算学系主席江泽涵,北大教授,未到前由北大教授杨武之代理;地理地质气象系主席孙云錡,北大教授;(三)法学院:经济系主席陈岱孙,清华教授;政治系主席张佛泉,北大教授;法律系主席戴修瓒,北大教授;商学系主席方显廷,南开教授;(四)工学院:土木工程系主席施嘉炀,清华教授;机械工程系主席李辑祥,清华教授;电机工程系主席顾毓琇,清华教授;化学工程系主席张子丹,南开教授。1938年1月,又明确了各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胡适,未到前由冯友兰代理;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工学院院长施嘉炀;商学院院长方显廷。除原属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学生之外,还招收了部分借读生,共计学生1452人。
长沙临时大学一成立就参与抗日救亡运动,无论是校内活动还是社会活动,都表现得可圈可点。1937年12月,湘省政府成立战时设计委员会,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都被聘请为委员,省主席张自忠一上任就约请临时大学、湖南大学校长商议时政。张伯苓为学生做《抗战前途的观察》的讲座。法学院教授李祖荫上书省主席张治中,提出应对时局的三条陈:慎命县长、保卫民枪、妥护伤兵。在基督教长沙市青年会,临时大学教授崔书琴、胡觉分别以《中日战争与国际变化的可能性》《战时青年与战时教育》为题,先后向公众演讲,一时影响颇大。
湘省诸多抗日救亡团体,如省会大学生联合会、全省大学生抗敌会、晨呼团等,都离不开长沙临时大学的组织和参与。临时大学联合各校成立省会大学生联合会,与湖南大学、国立戏剧学校、湘雅医学院、湖南群治政法学校一道当选为常委单位。全省大学生抗敌会就在临时大学宣告成立。每天清晨六点到七点,晨呼团成员每队数人穿行大街小巷,高呼爱国口号,高唱救亡歌曲,要唤醒迷梦中的同胞,青春豪情盖过了冬日严寒。临时大学全体女学生发起缝衣慰劳运动,每人自购布料亲手缝制灰布棉衣裤一套,寄赠前线将士,并联络其他女校同学参与。临时大学篮球队和军校篮球队举行劳军友谊赛。临时大学战时工作团每天派人到各伤兵收容所慰问,校剧团和歌咏队也经常参加。
短短百日,长沙临时大学社团活动也务实而丰富。校学生会开办战时讲座,本校教授孟昭英等培训无线电知识、国防化学知识,聘请徐特立讲演《民众组织与民众训练》,还有其他的抗战形势讲演。临时大学学生发起组织志愿军训团,为奔赴抗日前线做准备,得到学校当局大力支持。
西南联合大学先后有三次从军高潮,长沙临时大学期间为第一次高潮,从军大学生有295人。
在重要的时间节点,如一二·九运动两周年纪念日、南京沦陷日、元旦等,长沙临时大学都举行了盛大的集体活动。一二·九两周年纪念会,邀请了中央党部特派员赖琏和本校教授曾昭抡出席。曾昭抡高度肯定五四运动和近二十年来学生运动的地位和作用,但是清醒地指出:“大学生决不可徒唱高调,而应照常努力读书。至于参加各种救国工作,也很重要,但不妨于课余及寒暑假中,尽力在此方面发展,而不必停课以救国。”南京沦陷的消息传到长沙,临时大学在校内大草坪召开全体大会,在长沙的1067名学生参加,“在国旗曳曳上升时,同学多有嘘唏涕下者”。大会议决数条:通电全国拥护政府抗战到底;联络各界举行市民大会;请求当局实施战时教育;请求湘省分派本校同学参加全省民众组织训练工作;定期召开欢送本校同学赴前线工作大会。
湘省文化界理所当然关注长沙临时大学的到来,湖南《大公报》《湖南国民日报》、长沙《力报》等,大量报道临时大学的消息。湖南《大公报》在显目位置刊载启事,特约一批名家撰述文章,以唤醒全民抗战之情绪,其中就邀请了长沙临时大学的陈之迈、崔书琴、许德衍、曾昭抡、潘光旦、袁同礼诸教授。
暴风雨的前夕
运用文艺开展抗日救亡是长沙临时大学的亮点。临时大学成立了剧团、歌咏队,具有较高的专业水准,多次参加社会演出。师生激扬文字,评点时政,抒发爱国豪情。“泪与湘江一起流”,陈寅恪、吴宓、冯友兰、朱经农等在当时或之后,都写下了深情的诗作。一位名为展谛的同学撰写长篇通讯《从徐水到长沙》,山川大地、流民、军队、文化遗迹等尽在眼底,文笔流畅优美,爱国之情坚实内敛,在湖南《大公报》连载一个多月。还有名叫陈一沛的同学,在《战时青年》发表散文,记叙学校见闻,诉说就学与从军的矛盾。曾昭抡在湖南《大公报》发表《起来吧,湖南的人们!》,激励湖南人不要被日军的空袭吓倒:“湖南人不是常说,若要中国亡,除非湖南人死绝吗?现在这张空头支票该兑现了!”
1938年元旦,举行声势浩大的湖南各界元旦日抗敌宣传大会,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作为主席团成员出席,长沙临时大学剧团、歌咏队作为主要表演队伍参加。在天心阁、中山街、教育会坪等处,临时大学的同学们演出街头剧《疯了的母亲》,表演歌舞节目,从上午九点持续到下午一点,观众如堵、好评如潮。
1937年11月,基督教长沙市青年会为了向世界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惨无人道,争取国际支持,增强抗战意识,举办了大学生国际宣传比赛,征集优秀的英文作品,计划寄往友邦著名杂志报纸及全国学生会等发表。该活动得到了叶公超、陈福田、李宝荣、刘荣恩、刘南山等英文教授的鼓励赞助,各校大学生一百二十余人参加。稍后,由基督教长沙市青年会总干事张以藩组织专家从思想、文法、内容方面综合评选,评选出前十名,对第一名奖励三十元。让人惊奇的是,除了第七名、第九名来自湘雅医学院,其余名次都是来自清华大学亦即长沙临时大学,良好的外语水平和文学功底令人刮目相看。
1938年1月15日晚7时,应基督教长沙市青年会之邀请,长沙临时大学剧团在大四方坪青年会礼堂公演三幕剧《暴风雨的前夕》,为负伤将士俱乐部募集款项。公演前,由一家商号赞助在报纸上刊登了两日广告。该剧由阳翰笙编剧,由临时大学教授陈铨导演,陈铨当时已是名满全国的作家。主要剧情是,卢沟桥事变前,天津汉奸头子白次山为敌人活动,最后身败名裂、骨肉分离。主角白次山由南开大学高景隆扮演,其助手刘济成由清华大学徐贤议扮演,其侄女白青虹由南开大学宋哲夫女士扮演,郑文萱由燕京大学吴无若女士扮演,林建平由南开大学何方扮演。各男女演员均具话剧天才,英气勃勃的青春形象和良好的演技,让内行的观众耳目一新。南开大学是我国现代戏剧的摇篮,张伯苓曾经亲自参与话剧运动,校园戏剧演出水平很高,由南开学生担任主演就理所当然。
演出之后,陈铨发表了《论暴风雨的前夕》,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品”,高度评价剧本和演员:“临时大学这一次公演《暴风雨的前夕》,可以说两方面都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是我很愿意报告给大家的一个好消息。”陈铨说是这个剧本让他认识了阳翰笙,并由此认定他是“极有希望的戏剧家”。几位演员“都能够游刃有余”地成功演出,“一面达到宣传的使命,一面得着艺术的收获,真是太不容易了”。
长沙临时大学剧团和《暴风雨的前夕》,以不同寻常的审美形象展示在长沙舞台,虽然有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之不适应,却对湘省观众产生了陌生化的审美引导和提升,促进了此后的抗战精品力作出现。
迁和留的抉择
正式上课第一天,日本军机就在长沙上空侵扰,11月24日长沙遭第一次大规模轰炸。吴宓在日记中有详细记载:“日本飞机忽至,在东车站投炸弹,毁交通旅馆(方举行婚礼)及中国银行货仓等,死二百余人,伤者众。此为长沙初次空袭。当时,远闻轰击之声,楼壁微震,街众奔喧。”随后南京沦陷,抗战形势大变。其实,临时大学当局早已酝酿西迁,此时更加快了行动。蒋梦麟亲赴武汉向教育部请示后,1938年1月22日正式公布了西迁方案,决定在寒假期间由粤汉路循海道经越南入滇。稍后,教育部又来电,提示要妥善考虑迁校时间与路程、是否已届必迁时间,整批大学生万里长途入滇是否发生困难。临时大学当局修改方案后,又由梅贻琦赴武汉向教育部请示。最后仍决定西迁,时间不改,路线则变通分为两条:一条仍依原定路程;一条则组旅行团,徒步入滇,并成立交通运输委员会、图书仪器护送委员会。
西迁方案一公布,大多数学生反应强烈,开展反对迁校签名运动,签名人数很快超过三分之二。校学生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学生会主任干事陶家淦报告迁校动态,公开反对意见,本埠各日报记者到会者十余人。同时,推选学生代表易甲欧、郭见恩二人,乘车赴武汉向教育部请愿,又电呈国民党委员长蒋介石,坚决要求叫停学校当局西迁行动。学生会向教育部的呈文公开发表,义正辞严、慷慨激昂:
窃自属校常务委员会一月二十二日布告迁往昆明后,社会舆论哗然责难,同学之间群相懊虑,学生等自平津沦陷,流亡来湘,仰承政府德意,设立长沙临时大学,俾得继续读书。半年以来,自念国家情形艰危若此,学生等既蒙政府免除兵役,复得安处后方,从事学问,种种优容,实深愧悚。方期从此砥砺奋发,专心学业,以期无负国家爱护培植之至意,乃未及半载,属校竟以迁滇闻。敬按长沙现距战区千里之遥,尚为极安全之后方。方今对外抗战,行政官吏必须严守疆土,其擅自撤退者,律以严刑,已经领袖一再昭示。国家大学乃国家精神文化之所寄托,战时教育青年,尤须注重坚贞不屈之精神。目前长沙生产文化机关,尚未闻有先我而迁者。我临大最高学府,举国瞩目,乃自先行远迁,不特沮丧民气,非战时巩固后方之所宜有。抑且临难苟安,有违政府教育青年之宗旨。即以全国国立大学情形而论,国立武汉大学、国立湖南大学、国立西安临时大学,均尚安居原地,国立中山政治大学、国立浙江大学虽以原校所在沦陷敌手,亦仍在湖南芷江江西吉安分别复课。
属校安处后方,实无丝毫理由,可以单独自请远避,且属校在湘草创,半年以来,惨淡经营,一切设施,方见略具规模。昆明方面,无论校舍设备,均尚毫无准备,迁滇后欲求教学之安定,势必又须一年半载之经营,际此抗战紧急时期,坐令盈千大学青年,一再流徙。亦国家莫大之损失,是以属校迁滇消息一经公布,长沙报章连日责难纷趸,本省张主席来校训话,亦复表示反对,学生等昔者就读平津,未能固守国防前线,偶一自省,赧复内愧,何日再免不必要之流徙,用敢沥陈下情,敬乞迅予严令属校停止迁滇准备,剋日在湘复课,以维教育,而安民心。
在湘省各界人士也希望临时大学留在长沙,一者作为本市最高学府,大部分抗日救亡活动临时大学都参与其中,二者可以提振人气、安定民心。还有谭丕模、曾昭抡等湘籍人士,更有一份别样的恋乡情结。1938年1月18日,省主席张治中到临时大学讲演,明确反对西迁,要留下这一批知识分子,既安定人心又为建设湖南、保卫湖南提供人才。他有些激将地说:“际兹国难当头,你们这批青年,不上前线作战服务,躲在这里干什么。”显然让大学生们受到不小的刺激。
永州籍民国大学教授谭丕模发表《为临大西迁进一言》指出,西迁完全是临时大学当局的主张,学生多力持异议,虽然本意是保持民族文化和保存培养抗战人才,但是路途艰险、费时数月,又云南条件落后,不利于研究学问,实际上得不偿失。谭丕模提醒临时大学当局慎重考虑,并对青年大学生提出期望:
我们希望临大同学以昔在平津反对南迁的精神,继续的反对临大西迁,以昔日在平津支持平津危局的精神,继续支持地后防重地的长沙。现在长沙在国防上确负有重大的使命,一方面要负起后防建设和动员民众的一责,一方面又要准备布置国防前线的责任。因为我们不能担保长沙绝对不会变为前线。此间党政当局,正在动员知识分子来完成这个任务,不料制造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准备西迁,要迁到中国的堪察加去,这不能不说是逃避。以昔日英勇的救亡战士,一变为逃避的怯士,想为临大同学不愿为。
稍后,湘乡籍临时大学教授曾昭抡发表了《长沙安全论》,以欧战的伦敦被轰炸对比,分析长沙的战略地位,结合当时军事形势,得出了结论:“总观以上各点,长沙目前的安全,实在毫不成问题,不过我们在后方的民众,绝不可因此歌舞升平,而应该努力于基础的生产建设事业,以图培养国力,为前方浴血抗战的将士,作有力的后盾。”曾昭抡没有直接对临时大学西迁发表意见,但是含蓄表达了不必西迁的观点。对西迁的异议并未影响曾昭抡执行集体决定,其后他作为重要组织者参加湘黔滇旅行团,带领学生历尽辛苦徒步到达昆明。
学校当局有策略地做了大量工作,西迁方案最后成功实施。从2月17日开始,一千多名临时大学师生陆续告别长沙城。此后,湖南大学图书馆被日本军机炸毁,长沙城几经易手、遍地焦土,在长沙的大学全部搬迁到偏远的城镇办学,充分证明了以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为首的临时大学当局的远见和果断。但是,青年学子大义凛然要求坚守危城弦歌不断的行动,正是民族气节所在、爱国血性所在,同样值得肯定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