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
我曾经被问及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杭州没有一座伟大的博物馆?浙江或杭州博物馆里的藏品完全没法与西安、南京、洛阳及太原等古城相比。
我想了很久,后来明白过来了。杭州把整座城市放大成了一个博物馆。你没有办法把飞来峰或林和靖笔下的梅花搬进博物馆,也没有必要为吟咏西湖的上万首诗词建一个博物馆,断桥其实是一个抽象化的情感,龙井的茶叶还在你的陶瓷杯子里冒烟,绸伞打在一位姑娘的头顶。杭州没有被博物馆化的原因是,它的文化更多的被呈现为风景、文字、传说和商品,它们都还活着,今天仍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凡当过国都的城市,都有浓烈的“大帝情结”,那些强悍的统治者不但在生前是权力核心,在千百年之后,仍然以地面的宫殿遗址、地下的陵墓以及史书中的生动记载,成为城市景致的地标和历史的叙事中心,对皇权的低眉尊重是这些城市与生俱来的传统。而杭州是一个奇怪的例外。在这座城市当过皇帝的人,都不那么的“大帝”,甚至有种种的人格缺陷。南宋的高宗皇帝愚蠢地杀死了我们的岳飞,而后一位成年皇帝则是一个低能儿。他们从来没有在精神上统御过杭州。相比皇帝,杭州人显然更以美丽的风景、庙宇的香火和诗人们的文字为骄傲。在这个意义上,杭州不是一座属于权力的城市,它一直被平民所统治。
“如何好好地活着?”——这是杭州的城市哲学,它缺乏宏大性,琐碎、具体而世俗,甚至在某些年代,呈现为被动的“偏安”。它对岁月和权力的反抗是温和的,即便在绝望的时刻,仍然是李清照和张岱式的。这注定了杭州不是一座神圣或悲壮的城市,它平凡、略带忧郁而不颓废。在杭州的湖畔和群山之中,埋着很多激烈而动荡的灵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非出生于杭州,而终选择在此安息,或许这里符合他们对人间的后想象。
这可能也是那么多人——包括那些强势的帝王和领袖们——喜欢杭州的原因,这里的风景和市井生活带有很大的疗愈性。顺从与从容,足以让剑拔弩张的岁月顿时婉转起来。它也许不是真实的全部,不过,却是存在和可以感知到的。
(《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