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超
1
我热爱乘火车旅行,因为它总能以最小的风险,提供最多的可能。对我来说,火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更是一个场所,是出发和抵达城市的一部分。你尽可以通过一趟火车之旅想象两座城市,就像科学家能通过一块恐龙化石还原侏罗纪时代一样。
中学时,我家附近不远处就是北京北站。每次听到火车尖锐的哨声,我都希望自己能跳上那列火车,风雨兼程地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火车并不出发,它们启程:它们以自己特有的节奏夯实风景,让被穿越的大地显得更加壮丽、宏大。
约翰·科尔特兰有一张著名的唱片《蓝色火车》。一辆行驶在空蒙夜色中的火车,总是令人充满遐想。美好的爵士时代也是火车时代:作家和音乐家乘着火车旅行,由此催生了大量的音乐和文学作品。
长久以来,我对火车的热情丝毫未减,这多半源于乔治·西姆农的一本小说《看火车驶过的男人》。我是在一家旧书店买到的这本书,它讲述一个叫蓬皮加的男人决定放弃原本安分守己的人生,成为另一个人。他搭上充满怀旧感的火车,出发寻找他渴望已久的女人——过去老板的情妇。然而,在老板的情妇面前,他所期待的爱情并未到来,迎接他的是女人不可抑止的嘲笑。这轻蔑的笑,让蓬皮加顺手解决了她。
他开始一次次地坐上火车,让火车带他前往新的地方,遇见新的女人。他喜欢看火车离去,就像载着希望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要和过去决裂,不与现实妥协,哪怕幸福从此毁于一旦也心甘情愿,我至今仍然对其中一段话记忆犹新:
他早已过了男孩儿那种幼稚地迷恋蒸汽车头的阶段,但是火车,尤其是过夜火车,仍然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它们总会把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送进他的心里。
2
傍晚时分,当我从布拉格踏上去往克拉科夫的过夜火车时,我确有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那是一种假期即将终结的感觉,而实际上我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此时,布拉格车站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候车大厅里弥漫着嘈杂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舞台布景。它对面的街上停着一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车身上有一排诱人的裸女——那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的流动广告。
车厢里有些闷热,我和一个英国人拼命地扇着帽子。英国人五十多岁,是牛津一家画廊的油画修复师。他旁边是一位黑人女子,穿着尖头蛇皮凉鞋,宽厚的脚板像船桨,露出脚后跟上一层厚厚的白茧。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丰满体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上,那对巨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起起伏伏,沉重的金耳环随之熠熠放光。她对面是一个头发卷曲如方便面的印度小伙子,正用笔记本电脑看枪战片。因为戴着巨大的罩耳式耳机,颇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在门口相对而坐的是一对说捷克语的情侣,穿着质量不太好的套头衫,一个红色,一个蓝色,胸前都印着四个黑色大字:中国黄山。女人梳着马尾辫,男人头上架着墨镜,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俩在说话。男人解释着什么,女人则脸望窗外,不时耸耸肩,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男人摘下墨镜,头枕靠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火车开动以后,英国人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口吹风。他长着灰白的波浪形鬆发,高高的鼻梁,一对爱尔兰人的纤薄嘴唇,眼窝深陷,讲起话来牛津腔很重。我们一搭上话,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开始是关于中国在奥运会上的表现,然后我问了一些油画修复的问题。我们完全不着边际地交谈着,捷克情侣已经分别爬上了最上面的铺位,呼呼大睡;印度小伙子仍然在看电影,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黑人女子脱了鞋,把一双大脚搭在对面无人的铺位上,用一双金鱼眼忧郁地望着窗外。
英国人拿出两瓶啤酒,我们一起喝起来。夜风透过窗缝剧烈地吹打着他的头发,他把窗户关上了一点,这样窗玻璃上就反射出了他的脸。在走廊闪烁的白炽灯下,那脸苍白、消瘦,像一张幽灵的面孔,而我对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窗外,火车正穿越一望无际的波希米亚平原,但天黑乎乎的,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景物的轮廓。我想到村上春树在《1Q84》开篇就提到的那首古典音乐——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村上形容那是一阵“波希米亚平原悠缓的风”。
3
因为疲劳和酒精,英国人像只耗子一样两眼通红,他摇晃着走回车厢。此时车厢里一片黑暗,只有铺位上传来阵阵鼾声。
这鼾声让我感到饥饿。我拦住列车员,问他有没有餐车。“什么都有!”他朝我递了个眼色,是那种暗示小费的眼色。我兜里还有一些捷克克朗,我打算在它们变成纪念币前,把它们花掉。我问列车员煎蛋卷多少钱?
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指头,“五欧。”
“可以用克朗付吗?”
“不行,这是国际列车。”
我告诉他来一份煎蛋卷。
“再来瓶伏特加?”“不了,谢谢。”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波希米亚平原深处,而火车正像一把利刃穿透黑色的大地。
自古以来,这里就是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竞技场。
15世纪早期,捷克民族领袖和宗教改革家扬·胡斯引爆了一场反对罗马天主教会的运动。就像一百年后德国的马丁·路德那样,扬·胡斯成为捷克民族的语言与文学之父,促进了捷克民族意识的觉醒。正如英国史学家艾伦·帕尔默所说,虽然捷克对西方文明有着很强的接受能力,但在文化上却始终向着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斯拉夫东方寻求力量。
然而,波希米亚的战略地位,注定会将捷克人卷入一次次东西方的动乱中。因为波希米亚地区的主要城市布拉格,几乎就处在维也纳与柏林的正中,俾斯麦就曾坚定地宣称:“谁是波希米亚的主人,谁就是欧洲的主人。”
历史已经反复向捷克人证明了这位铁血宰相的话中之意。
最近的例证莫过于波希米亚的外缘地带(即苏台德地区)。这里的居民始终以德意志农民为主,但是二战以后,捷克当局将二百五十万德国人——包括曾对抗纳粹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一一驱逐出境,并没收了他们的财产。许多人被扣留在集中营,数万人伤亡。虽然捷克与德国在1997年签署了互相谅解的声明,但很多苏台德地区的德国人,仍然在为失去的土地和房屋而努力寻求赔偿。
列车员端着一个盘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可盘子里的煎蛋卷已经凉透了,仿佛它是历经千山万水,才奋力跋涉到我面前的。我只好感激地掏出五欧元和五十分小费,塞进列车员油腻腻的手心里。
“Bon appetit!(祝您好胃口!)”他抛出一记法语,仿佛为了使我确信,这毫无疑问是一列国际火车。
(《午夜降临前抵达》文汇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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