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早晨,去附近的林子里散步,总能见到一位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家。车停当,中年男人抱老人家起身,抱紧后,慢慢挪步。我看到,这是一位尚显魁梧的老人,比那位中年男人既高又壮,老人的右脚无力拖着,似乎是一位中风过的病人。
我天天看到他们。想着,承受了这样一位老人全身分量的移走,是一件多么累人的事!
有一天,他们在长凳上休息,我上前问候了他们。中年男人听到我对他的赞扬,非常高兴,却告诉我,他是保姆。保姆如儿子般尽心,我不由生出对他的敬意。
以后,每次见到这位男保姆,都能看到他苍白脸上的笑容。我会主动上前问好。一个陌生人对他表达的理解和赞赏,会如暖流潜入他心里,如果他偶然陷入自卑,这些问好,也会是一束微弱的光,点亮他的灰暗。有几天,我没见到他们,男保姆却在树林中,向我高高地扬起了手。在我看来,他已经把我看成了陌生的朋友。
有天路过时,见男保姆休息着,刷起了手机,便坐下和他聊天。
他是绍兴农村来的,老婆在老家照顾读高中的女儿。先是说只管病人,后来,烧菜、洗衣、搞卫生都要做了,晚上,每两小时要起来给病人小便。家里还有条狗。活多不怕,病人也还好侍候,就是老人的老伴老太婆,常要骂人。她过去做生意,现在老了,还想着股票、基金赚钱,稍不如意,就连吼带叫,有时把狗食撒了一地。
干得不开心,怎么还做得这样认真?既然做了这份工,就按着本分做,不与老太婆计较,男保姆说。他们的大女儿挺好,有时回家来,知道老太婆又惹事了,会跟我解释,老妈年轻时脾气就不好,让我原谅她,还时不时地给我塞点钱。
男保姆又说,这份工,除了不用买菜,日夜没得消停。每天一早,做完早饭,要帮老头起床,他人高身胖,自己不会动,挺累的。但这老头也可怜。男保姆说着,笑眯眯地用双手在老人脖子上抚摸了一下。
这个不由自主的动作,让我觉得,在他们的三人世界里,已不能讲话的病人,是他的精神慰藉。“你把病人服侍得好,我看他气色比你都好,红润润的。”
“他能吃,一天三杯牛奶,一顿半个鸭子。我吃鸭脖,呵呵。有时他晚上吃多了,还带他在楼下会所里走几圈,否则晚上就不停地哼哼。他年轻时是船老大,身体壮。现在,只能走几十步,歇一下再走,走少了,没效果。”听着这些话时,老人一直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多保姆,纠结于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几次想问他,每月东家付你多少钱?但看着他疲惫的面容,一次次打消了寻问的念头。
这些负压的沉重移步,是多少钱能支撑的?每天移步的距离,更不是钱能丈量的。公园里的探头不会留下两人相拥移步的身影,老人也没有能力向怪异的老太婆禀报自己每天锻炼的情况。如果没有善良和诚实,在春风吹拂的公园里,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最近,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这辆轮椅了。去问住在厕所管理间的女保洁工。她说,我也纳闷呢,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我在公园里的时间比原来延长些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推着老人,走进了这片树林。我想跟他说,公园里那位打太极拳的老伯和几个练唱的大妈,都在念叨你……
(《新民晚报》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