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
老派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信仰。
在北方,要保持上海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爷爷身边的老派上海人,聚会时大家陆续到齐,上海话就会在客厅的各个角落响起。无论是我爷爷的生日宴还是我们家的年夜饭,南方菜都是主打,生日会要吃长寿面,但是除夕从来不会吃水饺。
过年前,南方大家族里的亲戚们都是要串一串的,互相送一送年货。提篮里放上四只汤碗,碗上扣稳一个碟子。常常是有荤有素的四道菜:素鸡、熏鱼、蛋饺和八宝饭。大孃孃家的熏鱼炸得外脆里嫩,二孃孃家的素鸡烧得鲜甜入口,三娘舅的蛋饺金黄赛元宝,表姨妈家的八宝饭,跟外面买的不一样,炒豆沙里加了红糖和糖猪油粒……
年夜饭的菜单就像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曲目一样,每年都差不多,经久不衰。中间的差别无非就是风鸡换酱鸭,素什锦改四喜烤麸。熏鱼、如意菜,鳗鲞和水笋烧肉都会有的,如同形形色色的波尔卡。不要怕重复,重复是强调,强调到了极致,就成就经典。
执著于老派的上海人,跟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有着一颗执念的心,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漂洋过海。
姑姑是一个在纽约还保持上海人生活习惯的人,七十年一贯制,这应该是相当奢侈的习惯了,其成本已经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她吃不惯西餐,像生菜沙拉、土豆泥和牛排一类,她连看也不要看。她住的养老院很高级,每天提供两顿饭,她只喝其中的鸡汤。姑姑会自己烧菜,她很节省,用冬笋头熬骨头汤,前面的嫩尖烧油焖笋。
姑姑去烫头发,顺便到法拉盛吃了上海点心馄饨和小笼包,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埋怨小笼包不好吃;感恩节去儿子家聚餐,她要提前把衣服搭配好,脸上的妆化好,还要戴上墨镜和披肩,她说:“这是风度!”
姑姑一刻不停地想上海,她终于在2019年的5月底落地上海虹桥机场。行前,姑姑给我寄来四十几件她的旗袍,我要准备捐赠给电影博物馆的。最高峰的时候,她有200件旗袍,都是香港裁缝做的。
每一个绵延不断的古老家族里,都会有一位“凡尔赛奶奶”,她们可以是远在天边、彪炳史册的宋庆龄宋美龄,也可以是弄堂里再普通不过的张家姆妈王家阿婆。她们会抱怨吃咸肉菜饭时,怎么能缺了炖好的黄豆骨头汤?也会百般纠结有客人来吃饭时要加上哪两道荤菜,否则不像样子。这些琐碎在她们看来无小事,关乎讲究的规矩和光鲜的脸面。
像这样,生活上绝不凑合,每遇大事又扛得起江山的老太太们,都是“活久见”的神仙,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们的《红楼梦》里有贾母,英剧《唐顿庄园》里有老夫人,现实中,英王室有“超长待机”的女王——这就是老派无人可及的力量。
(《文汇报》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