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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2010年06月01日 星期二

我和我的作者们

杨 葵 《 书摘 》( 2010年06月01日)

    一直做编辑,书、报、刊都编过,主业是图书编辑。先后与几百名作者有不同程度的往来,其中有名家,也有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在我这里,都一样的身份——作者。

冰  心 

    家中书柜里有一张我和冰心老太太的合影。她坐在一个圈椅上微笑,我靠着椅背站立一旁。我对这张照片很看重,因为它于我意义特殊——老太太是我迄今为止二十年编辑工作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者。做“责任编辑”的第一本书,是《冰心近作选》。

    1990年,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周明明来访,说摭集了冰心十多年来散佚在报刊未结辑的短文,想交作家社出版。

    周明明是我校友,高我几级,当时在文学馆征集室工作,日常工作就是出入老作家寓所征集手稿。文学馆是巴金倡导创立的,冰心则是文学馆最积极的拥护者、呐喊者,并首先允诺毫无保留捐献手稿。在文学馆工作人员的心里,冰心就像自家老奶奶。周明明编此书的初衷,多少也有类似孝敬自家老人的成分。

    我和当年很多年轻人一样,对冰心的作品本来没兴趣,甚至莫名地有种逆反情绪,但是碍于情面,还是答应认真读稿。读完一惊——固然有些篇目从文学角度而言,明显仓促、随意,甚至个别篇目还有“口号文学”之嫌,但更多的,是《我梦中的小翠鸟》那样的优秀篇章。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才思敏捷,句子干净,随手拈来即文章的气势,颇得晚明小品神韵。

    也就从那一刻起,我暗暗给自己今后的编辑工作定了个规矩:对任何一位作者,切忌先入为主,仅凭先前印象或他人判断来做预判,每一部到了案头的书稿,都要不戴任何有色眼镜,从头到尾逐字读完,方可下结论。

    后来,周明明提了个问题——她觉得自己不少编辑工作都有利用公家之便的嫌疑,比如用单位的复印机印文稿,用了上班时间,等等;另外,要出版,也必须经过冰心本人同意。所以她提出,请她的顶头上司、当时的文学馆副馆长舒乙共同担当这本书的编选者。舒乙和冰心关系形同母子,有他协助,老太太那儿的版权然无虞。我当场夸赞师姐就是师姐,想得周到。

    为签出版协议,去老太太家拜访。她看着我说,现在的编辑这么小啊!我说,不小啦,二十多啦!我小时候就来过您家,跟家长一起来的,那会儿确实小,不过估计您早不记得了。老太太一边致歉一边乐,说就你这样,还什么“小时候”!然后,老太太又问我哪儿上的学。我说,我跟您是校友呢。她一愣,问怎么个友法。

    我说,我中学上的一六六中学,前身就是您曾经上过的贝满女中。每次学校大会,一讲光荣历史,必提您大名。老太太开怀大笑,然后说:你不错,爱说话,不紧张,我就怕那些来了紧张的人,好像我是老怪物似的。小孩子就该天性活泼才对。

    老太太那年九十周岁,在她眼里,绝大部分来访者都是小孩子。

    书印出来,去送样书和稿费。老太太的女儿吴青开的门,先堵住我嘱咐: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一刻钟吧,就走,成吗?我当然点头如捣蒜。进了老太太那间洒满阳光的卧室兼书房,她正笑呵呵瞧着我,嗓音浑厚地招呼:可算来了,我这儿等半天了,坐以待“币”——坐等人民币。

    我是头次听到这说法,当场乐喷。很多年后,看到老太太眼里另一位“小孩子”李辉一篇文章,也忆及这一说法,看来老太太对此成语改造挺得意,不时用用。

    我跟老太太说:您是我做编辑的第一个作者呢,所以有两个请求,一是讨本签名书做纪念,二是要跟您合影。老太太说:都答应。先照相。

    合完影,她扯过手边的一杆圆珠笔,在我递上的一本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扉页上写道:杨葵小友留念。写完后说:哎呀,应该写小校友更准确。

    后来老太太又和我聊了很久,她那只心爱的大白猫不时蹿到桌上,旁若无人,优哉游哉。她聊作家协会的一些现状,居然对很多人事全盘了解,出乎我意料;她聊“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这话被我记到现在,多次写文章时引用;她聊原来在燕京大学的往事,还记得她说:我就不爱听什么“别了,司徒雷登”,人家司徒雷登帮过很多进步学生,好几个人都是坐着他的车才去了解放区。应该感谢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忘恩负义不好。

    我因记着之前吴青老师的嘱咐,不敢多扯,只静静地听,不时瞄手表看时间。渐渐的,老太太说话直气短,大白猫再溜达到手边,也懒得去抚弄了。我赶紧站起身告辞:老太太,您该休息啦,别累着,都赖我缠着您说话儿。老太太定了定神儿,一脸十分无奈外加歉意地说:确实累啦。

    半个多月后,老太太托人转交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原来她逐字逐句把《冰心近作选》读了一遍。

    书里夹了十几张小纸条,标识那页有文字改动。我吓出一身汗,当即推开案头正在进行的工作,逐一核对。核完发现,真正校对错误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对自己文章进一步的语言锤炼,希望我们再版时改正的。

    掩卷汗落,但这汗没有白出,从此之后,每次在书稿核红样上签字付印时,老太太亲手批改的那本书的模样都会在我脑海浮现,我会随时警告自己:真的仔细了吗?编校质量真的有保障吗?书出来要是错误太多,大道理不说,光作者这里就交待不过去。

傅惟慈、董乐山 

    1990年前后,很多人在找一盘录像带,马丁·斯科塞斯新导演的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因为听说它引发不少争议,欧美多处基督教徒上街游行。我知道它改编自希腊作家卡赞扎斯基的同名小说,所以在找录像带的同时,出于职业敏感,也在找这本书,想趁热打铁翻译出版。年底,终于找到了英译本。下一步工作是找译者,首先想到翻译界老前辈傅惟慈。

    傅先生住在新街口一个胡同里的胡同,独门独院。听说那条胡同原本都是他家祖产。老先生特别可爱,玩心重,喜欢古典音乐,喜欢喝酒,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常在家组织小型party,拌点凉菜,烤点面包,买点熟肉,大酒一喝到深夜,西式文艺沙龙气息浓厚。

    傅先生通晓多门外语,精于德语、英语,他翻译的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等等,都是我上中学时的挚爱。由他来译,质量绝对有保障。

    一天下午,包里揣着《基督的最后诱惑》英译本,求到傅先生门下。他说,书先放着我看看,然后再不提此书,只闲聊。先聊旅行。他说酷爱旅行,只要在家待超过半年,就浑身痒,经常背个小军挎就出门了。

    他给我看他的护照,说记不清这是第几本了。护照里,欧美多国使馆的签证花花绿绿,只剩一两张空白页,又该换新的了。

    对旅行,我是井底之蛙,插不上嘴。后来又聊到我也发烧的古典音乐,老先生立时兴趣大增,开了瓶红酒,直聊到暮色四起。

    过了些天,傅先生约我再次登门。他说书看完了,值得译,不过太长了,一个人译时间上有问题。他提出,由他找个人合译。我心里正暗暗失望,心想肯定是要找个学生译,再由他审校。万没想到他说:人选已有,比我小一岁的好友董乐山。

    我一惊。傅、董二位都是多大的腕啊,随便哪个肯亲自动手已属不易,居然还联合?前所未有吧?

    董先生真的答应了,傅先生带我同去董先生家签订翻译合同。闲聊中,话赶话地,董先生讲了段往事:商务印书馆当年约他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收到译稿后,编辑部要找人审校。董先生说:愿审校就审校吧,不过能审校我稿子的人不多。商务还是请人审了,一共只挑出两三处错误,经与董先生讨论发现,还是审校搞错了。董先生讲完这故事说,不是我傲,是我在这书上花费的心血太大了,别人做不到,我有这份自信。

    然后,董先生顺着这话头说,现在人都没什么耐心,做事都舍不得花工夫,出版物上错误连篇。你们作家社前两年出版过我翻译的《中午的黑暗》,封面居然把我的名字印成了董东山。这次要不是老傅来劝我,还夸你做事细心,我是绝不会再与贵社合作的。

    傅先生译前半部,董先生译后半部,译稿很快齐、清、定交来,精彩自不待言。可有个问题:他俩的语感有差异,傅先生奔放一些,如滔滔大河;董先生则以严谨见长,不温不火,用词非常谨慎。我做编辑,当然得解决这问题,可是面对当代翻译界最高权威的手稿,不敢轻易下笔改动。

    跟董先生说起这苦恼,他鼓励说:在尊重原著和译者双方的前提下,文字统一的工作非常必要。同时,他又极其自信地说:我和老傅在准确一点上,应该没问题,改动时请格外注意。

    编辑工作持续了近一个月之久,字斟句酌,我对译稿做了极其细微的调整,主要是在两人衔接的部分。

    出书后,去董先生家送书,当时他没多说什么,只说封面做得还行。那个晚上,我有点忐忑,我知道董先生会看,生怕自己的哪处改动会被董先生责备。

    第二天刚一进办公室,接到董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微笑着说:书看了,挺好的,哎呀,时间隔得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是从哪章开始译的了。我听这话心花怒放,同时感激董先生之情在内心涌动。我明白,他是以这种轻松的方式,肯定我的编辑工作。

    大约三四年前吧,有天我在后海银锭桥边坐着吹春风,桥上风风火火冲下一辆自行车,骑车的竟然是傅先生,还那么精神矍铄。

张  宁 

    叫张宁这名字的中国人,少说得有几万人,其中之一因为曾被林彪家里选为儿媳,名噪一时。1997年,她在香港出版自传《尘劫》,刘心武与张宁有交往,得到赠书,看后向我推荐。

    起初没太上心,一来题材、作者都敏感;二来我对涉及政治内容的书籍一向兴趣不大。到了1998年,全国图书市场不好,出版社也面临一场财务小危机。我逞能之心大起,想起了这本书。它显然具有畅销书素质。

    与张宁数次传真往来,谈拢初步的合作意向。她一家三口来了北京,下榻京伦饭店。白天他们一家逛北京,办自己的事,一到晚上九点,我会准时候在酒店大堂,连续三四天,与张宁切磋《尘劫》大陆版出版事宜。

    在张宁的房间里,我见到了林豆豆,已是头发灰白的老人。聊天中,林豆豆幽幽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还挺有胆量的。我听了纳闷,请教她什么意思。她说:你和我、张宁这样的人同在一屋,你不觉得背后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么?她话音未落,我后脊梁一阵凉。

    那天聊完出了房间,从坐电梯开始,到走在酒店大堂,再到走到街上,老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跟踪我。

    其实《尘劫》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内容,只从个人角度,讲些无甚大碍的陈年往事。即便如此,编稿时还是提着十二分小心,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敏感的字句。自己编完不放心,又打印了三份校样,分别请社里几位副总编看稿。总之有点如临大敌似的。

    每一次删改,都向张宁详细说明,征得她同意。张宁通情达理,虽然也常坚持己见,最终总是体谅我们的难处,同意照改。

    此书出版后,受到读者欢迎,我手头保留的一册样书版权页上显示:1998年12月北京第一版第七次印刷——这还不是最后的印次。与此同时,我对此书不敢有任何宣传,生怕惹麻烦。但是,麻烦还是来了。

    有关部门开始过问此书,倒也没提什么查封,不过口气严厉,认定此书出版未经“专题报批”,不符程序。“建议立即停止发行”,并令汇报出版情况。

    接下来长达半个月时间,我反复写“汇报”。其中有段写道:

    删改后的书稿,是一部纯粹的张宁个人传记。因为作者当时的特殊生活环境,不可避免地会提到一些人物与事件,但是并未涉及现任或曾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工作与生活问题,更无与中央精神相左的言论及观点。因此,我们认为此书不属应专题报批之列。

    这份“汇报”,最终帮助全社过关,此书从此在图书市场消失。我在领导的保护下,没有遭到停职检查之类的处分,只被罚没当年的部分奖金。

    说到这本书,还想到一个小故事。有天下午,我与张宁正在酒店房间聊天,房间电话铃声大作,张宁接起来与对方说了几句,我听明白了,打电话者应是她的熟人,这位熟人介绍了一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已至酒店大堂,只等张宁同意就上楼。

    张宁挂完电话一头雾水地问我:“知道一个叫乔羽的么?据说是个音乐家?”我说:“不错,内地非常有名的一个作家,写过不少歌词,听说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张宁听后释然地说:“那就好。”转念想了想,又皱起眉头:“怎么想起来看我?!又不认识……”我玩笑道:“你有名嘛!”

    几分钟后,乔羽由一个人陪同着到了。从进房间那一刻起,到坐下,到张宁泡了茶递上,到五分钟后离开房间,老头的目光始终不离张宁半寸,寒暄的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虽然不到失态的程度,但肯定与老头平时的稳重慈祥有所不同。想想也好理解,张宁的美丽被传得神乎其神时,老先生应该还年轻,估计在心中勾勒过她的模样。

    (摘自《读库1001》,新星出版社2010年2月版,定价: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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