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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5年12月19日 星期五

    我们的冬至节

    作者:卓然 《光明日报》( 2025年12月19日 15版)

        插图:李娜

      【民俗雅绎】

      我们的冬至节,似乎有些与众不同,因为我们冬至节半夜摔老南瓜。

      当然,我们的冬至节与其他地方的冬至节也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是滴水成冰、白雪皑皑,同样有《数九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歌谣带着希望,带着诗情,回响在古老的村社,从严冬一直唱到春天。

      半夜摔老南瓜是我们冬至节独有的风俗,摔出了我们自己的教师节。

      冬至半夜摔的那个老南瓜,并不是顺手抱来的,是父亲从秋天的老南瓜堆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是父亲早在春天就用心为冬至节准备的“祭品”。

      开春,父亲在地里挖了一排长长的南瓜窝,形状像端茶待客的木盘。用荆棘把黄土烧成焦黄的熏土,拌上圈肥,把南瓜籽细心地埋在肥沃的土壤里。父亲那么郑重,那么在意,那是恭敬,那是虔诚,那是一个庄稼汉质朴的心。

      南瓜籽在春光中萌芽了。睁开眼看世界一片澄明,便破土而出。先是苗,继而是秧,几天便是须萼怒张。迎着春风,披着春光,像条小蛇,挺着脖子,扭着腰身,在地上一往无前地爬。初夏时节,一条条粗壮的瓜秧,像条条绿色的瀑布挂在地塄上。

      金灿灿的瓜花开了,一朵一朵却是谎花。父亲并没有叹息,也没有失望。父亲知道谎花开过之后便是果花开放。

      某一天的早晨,父亲惊喜地发现,老南瓜坐胎儿了!稚嫩的小南瓜,在晨光中问世了。

      轻盈,灵动,晶晶亮亮,像珍珠,像水泡儿。多么神奇,多么神圣呀!是天地的钟灵毓秀,是山河的雨魂露华。

      灌溉,压秧,打叉枝,就像殷勤地侍奉一位孕期的母亲。

      金风催熟了秋天,父亲从谷垄里摘回来几担老南瓜,他从中挑选了一个最大、最红,形状像枕头一样好看的老南瓜,放在窗台上。待晒足了太阳,便小心翼翼地将它保存在屋梁上,像珍藏周秦文物。

      冬至夜半时分,父亲把老南瓜从屋梁上抱下来,像抱着个婴儿,站在炕头,有一点凝重,有一点威仪,有一点悲壮。突然,“嗵”的一声闷响,父亲把老南瓜摔在地上。

      满地都是南瓜块,满地都是南瓜籽,满地都是红红的南瓜瓤。那是春天的心,是夏天的情绪,是秋天的赞美,是冬天的祈祷。

      在那庄严的一刻,左邻右舍都传来摔老南瓜的“嗵嗵”声,钝重,深沉,恰如一场浑然无边的交响,一曲没有节奏的歌谣。

      冬至节半夜为何摔老南瓜?父亲告诉我,相传春秋时,有人要在冬至那天夜里刺杀孔子。人们把孔子转移后,在他的枕头上放了个老南瓜,伪装成孔子正在睡觉。刺客夜入孔子的寝室,摸到炕头,手起刀落,只听“咔嚓”一声,半个老南瓜“嗵”地掉在地上……于是,千百年来,家家冬至摔老南瓜,以纪念孔子脱厄。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豪气,仿佛刚刚救下孔子,一如拯救了天下苍生。

      是的,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过刺杀孔子的事件,是我们村上的人们编了这样的故事,让我们的节日有了更加丰沛的文化意味。

      以摔老南瓜的形式纪念孔子脱险,似乎并不尽意,还有听孔夫子念书的节目。似乎家家都有一尊小小的、陶制的、空心的孔夫子像,说那空空的肚子里全是书。冬至那天不准翻书,怕迷了孔夫子的眼,但可以听孔夫子念书。把孔夫子像的底座捂在耳朵上,就能听见“嗡嗡”响,说那就是孔夫子在念书。孔夫子念的什么书?我们总说听不清楚,大人就告诉我们,孔夫子念的是“子曰诗云”。

      因为有了冬至不兴翻书的规矩,学校停一天课,老师和学生都穿上新衣裳,等村干部来学校一起过冬至节。

      村干部还没来的时候,村上的老厨师倒先来了,和上白面,坐上油锅,炸了许多麦黄杏儿一样的油疙麻,装好盘,淋上蜂蜜,摆在讲台上,等待那个庄严的时刻。

      村干部来了,也都穿了新衣裳。大概半夜里都摔过老南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

      村干部把我们集合在教室里,让老厨师给我们讲了讲村上的冬至节。老厨师说,我们村上早年就有一个规矩,冬至节学董带领先生和学生拜孔夫子牌位,然后宴请先生。

      那是上世纪50年代初,学校已经没有孔夫子牌位了,只有一个吴老师教我们四个年级。老厨师就让吴老师站到讲台上,代替孔夫子,接受我们礼拜。吴老师有点吃惊,他红着脸,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说什么也不愿意站到讲台上,他说他不敢代表孔夫子,更不敢代替孔夫子。老厨师很认真地说,吴老师就是我们村上的孔夫子,一代一代的老师都是我们村上的孔夫子。村干部也极力动员,看吴老师很为难,就退一步说,吴老师不是孔夫子,吴老师就是吴老师,请吴老师到讲台上,接受我们的礼拜。村干部说着,就和老厨师一起,把吴老师推到了讲台上。吴老师又从讲台上下来,说,我们就对着讲台行礼吧,讲台是最神圣的。老厨师拍了拍手,表示赞同,而后主动做了司仪,让村干部和吴老师一起带领学生对着讲台三鞠躬。

      礼拜过后,每个学生发一个油疙麻,让大家回家吃饭,村干部要陪吴老师共进午餐。

      我们这些平时很难吃到油疙麻的孩子,张开洗得格外干净的小手,捧着那个金黄色的、麦黄杏儿一样的油疙麻,皱起鼻子闻了闻,又伸着舌头舔了舔,很香,也很甜。我们不舍得把油疙麻一口吃光,就到冰天雪地里,蘸着雪一点一点地吃。

      中午村干部“宴请”吴老师的“宴”,是老厨师用白菜、粉条、豆腐做的一锅烩菜,一人一碗,配着油疙麻吃,据说每个人还喝了三盅酒,吴老师都喝晕了。

      学生们各自回家吃饭,各家的午饭大都与老南瓜有关,或煮老南瓜粥,或煮红豆捞饭和老南瓜,或用老南瓜做成软米饭——摔的那个南瓜又红又甜,因此大多数人家都会用它做软米饭,就是其他地方所说的腊八粥。

      软米饭也好,红豆捞饭也好,即使是煮老南瓜,家家也会想着吴老师,都会让孩子去给吴老师送一碗。那是冬至节敬奉老师的心意,也让吴老师尝个鲜。吴老师自然一顿吃不完,于是冻起来,天天用鏊子焐热了吃。

      因为母亲盛得太满,总会从碗里溢出来一点,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你掉一点,他掉一点,白白的雪地,红红的老南瓜,红红的软米饭,像是一树红梅花开,开在雪天,开在我们的冬至,开在甜蜜的教师节。

      (作者:卓然,系山西省晋城市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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